清白之年(108)
从墓地回来后,秋实哪儿都没去,独自在401待了一天。8月7号,他就去拜访了旅游发展局的北京办事处。
同事们对他非常热情,尽管大多数人只是在澳门年会时见过一两面,平时全靠电话和邮件联系。秋实给他们带来各式零食伴手礼,大家便忙里偷闲,一起坐在会议室下午茶外加小叙。
“阿秋,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北京人对吧?”办事处的负责人Frank打听。
秋实其实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界定自己到底是哪儿的人。他笑着回答:“算是。我快8岁来的北京,后来去澳门念的大学。这次回来,很多地方已经不认识了。”
“这些年的北京,一闭眼再一睁眼就是另一副样子。节奏快,压力大,空气也不好。”对方主动拉起家常,“我一跟太太抱怨,她就催我去Perth和她跟孩子团聚。”
“老大,你可别走!你走了我们就没主心骨儿了!”
“哎呦,Perth就是个大农村!俗称珀村儿!哪儿有咱这儿好啊?”
“Frank,你可是家住二环里的老北京,怎么都要’投敌叛国’?”
气氛变得热闹起来,同事们夹杂儿化音的叽叽喳喳让秋实倍感亲切。
而Frank只是微笑着说:“爱人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本来秋实还打算趁公园关门前去趟天坛,结果生生被同事拉着一起去了南新仓的“大董”吃烤鸭。在他印象里,提起北京烤鸭,不是“全聚德”就是“便宜坊”。谁知一代新人换旧人,连鸭子都如是。
享誉京城的新派烤鸭果然酥而不腻。秋实用鸭皮蘸了些方粒白糖放在舌间,几乎不用咀嚼便能自动化掉。吃到最后,大董的服务人员上前询问鸭架如何处理,北京办事处的同事便征求“客人”的意见。
“阿秋,吃椒盐儿的还是做汤?”
“我想,”秋实顿了顿,笑着说,“直接吃。”
不知不觉,年假已经用掉四天。最后一天,秋实早早就来到鸟巢,跟着汹涌的人群一起进行安检,并在志愿者地引导下顺利找到F区。
当他坐下后眺望场内飘扬着的各色国旗时,心中涌起无限感慨。 秋实想起那两个没票却混进工体里的小屁孩,想起那一顶顶绽放于空中的巨大降落伞,想起躺在徐明海腿上的自己。
“哎,画着颗树的是哪个国家的国旗?”
“黎巴嫩。”
“那个跟大公共儿似的呢?”
“新加坡。”
“那大皇宫是哪儿?”
“柬埔寨。”
“哎果子,你不是欺负我学习不好糊弄我呢吧?”
“果子……”
秋实觉得自己产生幻觉了,他仿佛真听见徐明海在喊自己。
“果子。”
这声音似乎来自右方。
在秋实的大脑还未发出警告前,身体便已循声转了过去。
与此同时,奥运彩排焰火倏然蹿升,巨大的爆炸声紧跟着簇簇流光溢彩的璀璨一起绽放于鸟巢上空。
就在这么个漫天鎏金又兵荒马乱的时刻,秋实对眼前凭空出现的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怦然心动,一见钟情。
第99章 我爱佢,一生一世
秋实坐在椅子上怔怔望着对方。除了心脏跳得濒临失控外,大脑和身体半天都没能给出任何反应。
可能是因为“二十三,窜一窜”,徐明海看上去比自己离开那年又高了几公分。他的五官被时光剥蚀得深邃且锋利,就像那个民警说的“一副老板派头”。可再往上看,两个眼圈却潮湿嫣红,眼底乌青一片,头发也有些乱糟糟的。像是这些天都没有休息好。
秋实觉得作为一个体面有礼貌的中年人,他应该马上站起来,然后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那样握一握徐明海的手,再问问对方近况。
太巧了,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
叔叔阿姨的身体怎么样?
你好吗?嫂子好吗?小朋友几岁了?
可各种百结愁肠的寒暄之词热腾腾地噎在秋实喉咙里,让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最后,秋实饶了自己。他冲着徐明海笑了笑:
“哥,你来啦。”
十一年了,徐明海终于再度听到这个称呼,一时间悲喜交加,形容不出的复杂情感在胸口风起云涌。可还未等他作答,身后就有其他进场的观众开始催促。
徐明海于是忙抬手胡乱揉了几下眼睛,同手同脚地走到秋实身边坐好。
死活找不到人的时候,徐明海有一卡车的话要讲。而此刻,对方明明近在咫尺,他甚至能呼吸到果子身上成熟男人的酣畅气息,可徐明海却懵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细说从头。
而这种好死不死在奥运开幕式现场碰到,又坐在一起的缘分也同时让秋实进退失据。九万分之一的概率啊!老天爷到底是怎么想的?
于是,在谁都是一脸喜气洋洋的鸟巢内,有两个人却正襟危坐,紧张严肃得如同下一秒就要去主席台讲话。
最后,还是徐明海率先以一个献花的姿势把怀里的“晶晶”猛地递了过去——他觉得久别重逢总得送点什么!
秋实愣了一下,只好顺势接过吉祥物,然后拿在手里捏了捏:“好像比盼盼瘦点儿。”
“果子……”徐明海终于开口,“这么多年,你跑哪儿去了?”
对方荒凉无助的语气带来巨大的杀伤力,秋实的心头就像是被刀剜去一块,血流如注。可时过境迁,他毕竟不是当年那个顾头不顾腚的愣头青了,做不到把陈年伤口翻出来大方地供人参观。
秋实刻意略过期间一切的阴差阳错,只说:“我在澳门。”
徐明海想起刚才七叔也说果子这次是从澳门入境,表情不由得更加茫然:“怎么……去那儿了?”
因为当时除了澳门,我无路可退也无处可逃。秋实在心里默默回答。
可世间的人,又有几个吃得消真话?
“一言难尽。”
最后,秋实只是用这四个字的万能句式企图蒙混过关,并转移话题:“刚才坐地铁来的时候差点迷路。我记得走的那年北京只有1号线和环线,2块钱可以随便坐。现在都变成自动售检票了……”
还没等他感慨完,徐明海的左手忽然就出现在俩人视线的交界处。秋实这下哑了火。
只见一圈黑蓝色的咬痕明明白白地刺在对方的虎口处,简直是触目惊心。他这是做什么?不怕另一半问吗?就算女方不知道来龙去脉,他爸妈总是了解内情的,能由着儿子胡闹?
“这些年,每当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我就看着它。只要想起你小时候咬住我不松嘴的狠样儿,我立马就能回血,特管用。”徐明海提起21年前的事,语气就像是在说昨天。
而“昨天”,恰恰是秋实此刻最想逃避的。他知道,这个口子只要一撕开,就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汹涌往事,免不了让人肝肠寸断。其中的痛苦,他狠狠尝过,至今都未痊愈。
多亏这时场内的LED巨屏上闪过大牌嘉宾的画面,秋实忙抬手一指:“萨马兰奇!”
徐明海:“?”
“我记得亚运会那年他就已经70了,”秋实按下如雷的心跳,顾左右而言它,“老爷子身子骨儿真硬朗。”
徐明海哪儿被他带跑?强行把话题扭转回来:“果子,其实那天我也在肯德基。后来看到别人发给我的照片才知道你回来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找你……”
“布什也来了?”秋实依旧在自言自语,“911的时候我在电视上看见双子塔先后倒塌,感觉简直是世纪末日。”
“当年让你去广州上学,是我的错,我一直后悔。果子,我以为我妈得绝症了,所以想让她好好走完最后几年,没想到居然是场天大的乌龙。”徐明海只恨自己没长100张嘴,好能把前因后果一股脑说清楚,“等我去广州找你的时候,学校却说你没有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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