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22)
“同学们安静一下,要听听力了。”韩雪璧扬声说。
下面先是没有声音,接着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发出“嗤”的一声笑,立马整个班都哄笑起来,动静比之前还大。
“真你妈尴尬,”李猛在前面搓搓胳膊,没忍住小声说,“我要是她我都想直接在讲桌上套个洞把头抻里。”
“你就在这儿掏也行。”王朝飞快地打着游戏说,配合着李猛把声音往低了放。
“你赶紧吃野吧,憨批!”李猛继续跟他一块儿盯着屏幕,用气声笑着骂他。
“安静了!你们不学前面的同学还要学!”韩雪璧又拍了拍桌子。
这回连抬头的人都没了。
“操!三六九,你还炸个蛋啊,可以走了!”三朵金花之一又爆了一声。
班里一阵哄笑。
“我——靠,”李猛往桌上一趴,整个人都瑟缩起来,“我他妈天灵盖快被尴尬掀开了。”
韩雪璧的脸胀得通红,瞪着他们,嘴角紧紧抿着,还是没下来。
前排几个女生昂着脖子细声细气地安慰她,后排的女生反应倒比有些男生还大,眼睫毛一掀一锨地冲着讲台上翻,也不指名也不道姓,只咬着重音抑扬顿挫地说:“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什么东西。”
韩雪璧听见了,眼圈猛地一红,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一甩胳膊从讲台下去,回到自己的座位就把脸一埋。
班里继续没有反应,该说说该吃吃。
柳小满看着她努力克制着耸动的肩头,突然觉得心烦。
心烦的点这会儿已经不在于能不能听见听力了,而是因为他既能理解班里这群人的反应,也能跟韩雪璧感同身受。
——每个班里总会有那么一个学生,言行举止都如同学生行为规范守则上走下来的宣传小人儿似的,马尾永远一丝不苟,校服永远整整洁洁,成绩好,纪律好,是班里做操最认真的那个,是各科老师聊起来都挑不出毛病的人。
按理来说,这种人应该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实际上却也是班里最容易被嘲讽排挤的那个。
没有人说得清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奇怪又普遍的心理。
就算问那个白眼翻得最大的女生,她也只能说出句“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看她这样儿就烦”。
一切看似无心的孤立与小团体,都被归结为“青春期”的合理反应。
连柳小满也和李猛他们俩一样,头皮发麻地替韩雪璧尴尬。
但同时,他心眼儿里特别、极度地反感自己与班上这些反应。
因为他曾一度认为,自己就是曾经班上的韩雪璧。
虽然他没有韩雪璧这么自信,这么直接,也没那个硬件条件,让他这么明晃晃地被说“什么东西”,但他确实也曾在无数人的眼睛里看见过这句话。
一小部分的可怜。
一小部分的看戏。
一小部分的惊讶
还有一小部分的忍俊不禁。
这些零零碎碎的小部分从每个人眼睛里拼起来,传达给他的意思就是完完整整的一句:你跟我们不是一种人。
这种说不来错在哪儿,又极致微妙的反应,让他真的更能愿意接受那些直视他缺憾的眼神。
“明明比我还减了条负。”他脑子里不由地跳出来夏良弹着他袖子说的这句话。
还有他举着小锅笑着问自己:“亲切么?”
甚至刚才随手就把他掇起来要往垃圾桶里扔。
这些完全不该对着残疾人做出的举动说出的话,意外地让柳小满觉得……轻松。
说起小锅,也不知道它在猫的世界里是不是也会被别猫用异样的眼光盯着。
会不会自卑。
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出着神,“刺啦”一道挺响的动静从后排传过来,像是有谁挺大力气地推了一下桌子。
柳小满侧过头去看,是余首站了起来,正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全班。
“别说话了,上课了。”他没什么起伏地说了句。
可能他的大高个子确实比较有威慑力,直直溜溜站在那儿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班里声音一下就小了不少。
“操,我以为尚梁山来了!”三朵金花警惕地喊了一声。
“别玩了。”余首看着他们。
“什么鬼?”金花之一故意没看余首,似笑非笑地冲着另外俩金花兄弟说,“英雄救美啊?”
这话题只要在中学校园里,只要扔出来就能炸得满屋子口哨和怪叫。
“刚开学就他妈这么刺激?”王朝也吹了道口哨。
柳小满专门看了眼韩雪璧,她还在桌子上趴着,只是肩膀含得更高了,脑袋都快给吃腔子里了。
余首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一踢蹬开了凳子就往三朵金花那儿走。
“牛逼啊鱼头!”三朵金花也站起来,撑着桌子一拍,往前盯着余首,“给你当个破体育委员真当自己他妈学霸了啊?你那二十七分的数学乘以四都赶不上人家一门的成绩,装这破逼给谁看呢?”
“我日,这话过头了啊。”李猛小小声地激动着。
班里已经叫得不成样了,离得近的几个男生也不知道是兴奋多一点儿还是真想劝架,已经站起来围着他们几个拉开架势,一脸想笑地分别劝着“别吵别吵”。
尚梁山从后门一进来,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干什么!”他黑着脸锤了两下门,“都给我坐好。”
班里终于静了,静得彻彻底底。
柳小满看看挂表上的时间,听力已经结束了。
余首其实就没能从自己座位上往前走几步,刚蹬开凳子就被劝架的缠得跟食人树似的,还盯着炸金花三人组想往前挣。
“余首!”尚梁山喝了他一声,过去一人瞪了一眼,沉着嗓子说,“不坐下就都给我出去。”
一撮人这才散开。
“你们四个,”尚梁山分别点了他们的名字,“下课去我办公室。”
“真操蛋。”金花兄弟里有人低低地骂了一声,把牌往桌斗里一摔。
“我看你们就是早上一圈半没跑够,欠练。”尚梁山说着,走到讲台上撅了半根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傻大一个“二”。
“两件事,”他点着这个“二”,一脸严肃,“我要去开会,先简单跟你们说一声。”
“一是考试,时间定了,下周四周五,周六正常上课。”尚梁山说。
班里跟昨天他宣布跑步时一样,一片哀嚎。
“安静,还有另一件事,”尚梁山拍拍黑板,“十月,应该是国庆节后,学校会举办一次运动会。”
柳小满正埋头收着听力册子,听到这里眼皮猛地一蹦,抬头看着尚梁山。
“我的要求是,我们班里的每个同学——注意我说的是‘每个’——”尚梁山没看他,“都要加入到这场运动中来。”他说出后半句话。
不知道是不是有晨跑在前面做了铺垫,还是因为每年运动会都相当于放假,班里对这件事倒是没什么反应。
除了柳小满。
“随便你什么项目,接力跑还是跳远还是乒乓球羽毛球……”尚梁山还在说着,“当然了,我个人鼓励你们尽可能的参加团体项目,原因我不说你们都知道。”
“集体荣誉感——”底下拖着声调应和他。
尚梁山满意地点点头:“有些人我可能还会根据我的想法,给你们结一下组,报一些能双人或者成队进行的运动……当然了,还要根据实际情况来斟酌。”
就不要斟酌了吧?
柳小满预感特别不好地在心里接了句。
果然,下一秒,尚梁山的目光朝他扫了过来。
又扫了扫夏良的空座位,眉毛一皱:“夏良人呢?”
你就当我们都死了吧
柳小满无力地想。
第18章
尚梁山这次说简单说两句,也确实没多说,问了一圈“夏良人呢”没得到答案,扔下粉笔头就叫上余首和三朵金花出去了。
好像他的规矩纪律与“集体荣誉感”都是要强调给夏良一个人听的一样。
晚自习一般不上课,任课老师来看着做题或者背书,班里持久而稳定地嗡嗡着,每位老师都得强调好几遍安静。
静是不可能静的,想都不要想。
但这种嗡嗡跟放听力那时候的闹腾比起来已经好太多了。
柳小满真进到状态里做起题来特别能沉得住,夏良没在,李猛也没怎么回头跟他说话,一直和王朝俩人戴着耳机打游戏,他就能手脑不停地一套接一套往下刷题。
不懂的题就做上记号圈起来,等着回头问樊以扬。
几节晚自习这么下来,他竟然也觉得挺不错的,甚至有点儿感动他们班里发出的动静比隔壁13班体育生们透墙而来的咆哮温和得多。
人的适应能力真是很可怕。
他忍不住在心里慨叹。
“嘿,嘿!放学了神仙!”第四节 课结束,李猛又跟昨天一样,背着书包敲他的桌子。
柳小满抬头看看,王朝书包都已经收拾完了,跟他俩招个手就麻溜地从座位里挤了出去。
“你屁股属铁的吧?”李猛往桌子上一靠,一边摇头一边咂吧嘴,“都没见你说句话,你不恶心么?”
“嗯?”柳小满疑惑地看着他。
“不是说你恶心,你做题做得不恶心么?”李猛拽着胸口的衣服,做了个夸张的反胃。
“没有,”柳小满被他逗得想笑,“做题,又不是怀孕。”
能踏踏实实地猫在一个地方做题,什么都不去想,其实是他最满足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