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115)
“你再动动,你干脆坐我脸上吧。”方正横着胳膊把郭魏往后杵,边掏手机要给女朋友回消息。
“你杵他没用,你自己往后稍稍。”罗浩挪挪屁股。
“么么,跟哥们儿去吃饭,良哥补生,晚上给你带好吃……”方正被挤得话没说话就发了出去,“靠”一声也开始蠕动,“蛋都给我挤缩了!”
“你们两个往前两个往后啊!”高宇翔从前面回过头指挥。
“哎呀,你们要说有五个人我就不过来了。”司机也开始跟着抱怨。
车里叽叽喳喳群魔乱舞,夏良脑袋顶着车窗,一动都不想动。
倒不是因为难受,最掏着心往外扯的那股难受已经在前两天被躺下去了,这种环境,想重温那种强度的难受都费劲。
可能说封印更准确。
他现在觉得自己就是忘了在哪看过的一张傻逼图片——画个人形的壳子,体内百分之七十都是蓝色的水。
少动少说话就不用运力气,不运力,体内那百分之七十就风平浪静。
否则晃晃荡荡,荡起来的每一颗水珠里都是柳小满跟他分手时的场景,还有姥爷那句还回去的手机。
“夏良你到底怎么了啊,半天连个屁都不放。”罗浩寸土不让地保护着自己屁股的领土,还要强行关心,“哇靠跟你们爱学习的真是聊不来,现在你就是个完整版的小残疾,在群里喊都喊不出来,你别叫夏良了,你去改名叫夏大满吧!”
“哎不是,”郭魏贴着车门反应过来,“你不会生日那天跟柳小满一块儿过的吧?”
“真的假的?”方正惊了,“我抛弃对象来给你补生的意义在哪?良哥,你有没有心?”
夏良在听见“小残疾”三个字时,脑浆就缓慢地开始烧灼。
“停车。”他一脸烦躁地从车窗上抬头。
司机从后视镜看他一眼,在路边缓缓把车停下。
夏良拉开车门下去,在罗浩他们瞪着眼的“我操?”声中拉开副驾的门,对高宇翔说:“换个座。”
“靠,你直说啊!”高宇翔立马从副驾上下来,往夏良肩上怼了一拳,“我都准备好跳车跟你玩马路追踪了。”
夏良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恍惚了,耳朵里回荡着“小残疾”和“柳小满”,身体里的水花晃荡起“我们分开吧”,他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个动作流程,眼眶就“砰”一声,狠狠磕在了车门框上。
他捂着满眼黑星的眼睛在路牙子上蹲下来。
良哥,我们分开吧。
我们分开吧,良哥。
“我日!你他妈傻了啊!”罗浩在车里就要站起来,激动到撞了头,“上车你倒是弯个腰啊!以为自己茅山道士啊!”
“怎么还能撞……撞着哪了?”司机也赶紧往这边探着身子问。
夏良听着他们的声音,脑子里很奇异地还在重复那天的画面,声音逐渐和在一条线上。
柳小满说良哥,我们分开吧。
柳小满说疼。
柳小满的眼泪砸到手上,他慌忙松开的柳小满的手。
柳小满抓不住的空袖子。
“那孩子刚才来给我这个手机,说是你落在他那儿的。”
……
“没事吧我操,”高宇翔跟着蹲下要看他的眼,着急的问,“你感觉怎么样?”
有温热的液体在指缝间绵密濡湿地扩散开,不知道是血是水还是汗,他觉不出来。
夏良现在眼睛是麻的,脑子、心里、浑身,包括思维都是麻的,整个人又莫名的很平静。
以前看电视里那些分了手半死不活的人他还觉得是搞笑,原来真轮到自己身上,他比谁都要搞笑。
“疼啊。”他平静地回答高宇翔,连嗓子都是麻的。
柳小满一直到将近一个月以后,才知道他跟夏良提分手那天,是夏良的生日。
前面几天他魂不守舍,在樊以扬家哭完一鼻子,他还是一抹眼什么都没说。
回到医院再见到梅姨和爷爷,也什么都没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出去上了趟厕所。
梅姨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没主动多问。灿灿看出他哭过了,还指着柳小满的眼睛扭头对梅姨说:“妈妈小哥哭了。”
梅姨把他的手打下去,跟他说别的话题,没再对柳小满提过“你的小伙伴”。
后面爷爷该去康复中心了,柳勇在跟医生咨询转康复中心的事,他跟着去听。知道除了医保能退点钱让家里喘口气以外,中风病人还能去申请重症,运气好的话有机会得到补贴,就又跟柳勇家里家外几头跑,证件证明,去给爷爷申请。
其他时间,他上课,做题,不管不顾的用题目把自己塞满,最好头都不用抬,什么都不去想。
他也不能想。
他必须把自己塞满,一丝空隙也不能留,必须不停地忙不停地走,累到每天倒头就昏睡,才能把夏良从脑子里挤出去。
不然想到夏良,想到被提分手时他愕然到失措的眼神,他就什么都做不动了。
直到那天李猛趁着王朝不在座位,扭头嘀嘀咕咕地问他:“哎满满,夏良生日那天你送什么了?我朝哥生日马上到了,我能想到的礼物都好他妈娘炮啊。”
柳小满正在草稿纸上列式子,光听到“夏良”这两个字就心里一空,又听见“生日”,整个人都懵了。
“什么生日?”他张着眼睛失神地问李猛。
“王朝月底生日,”李猛已经习惯他永远不看群了,“我……”
“我说夏良的生日。”柳小满打断他。
“什么鬼,”李猛眨眨眼,“你傻了?我那时候不在群里圈你了么,愚人节啊,夏良生日。”
后面李猛再说什么话,柳小满都没听进耳朵里。
难以描述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前面那么多天的自我麻木和自我逃避,全部功亏一篑。
柳小满自虐一样反复回想他跟夏良提分手时的画面,每一个细节还像昨天刚发生过一样清晰,夏良的每一分表情、语气、对话、动作,全都放大了,映着红红的夕阳霞光,丝丝缕缕地在脑子里交织。
每回忆一点,心里对应着散开的就是让他手指尖都发麻的心疼。
自责、懊悔、茫然、酸涩……心疼。
要把口鼻呼吸都掐死,戳着肺叶无法逃避的心疼。
柳小满甚至觉得心悸,他不明白自己闭着眼挑日子都那么过分,要在夏良生日那天跟他分手。
为什么不能往后拖一天?为什么就那么……自私呢?
他在掌心被笔尖和指甲扎到钻心的疼痛里逼自己回过神,李猛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你跟他,”柳小满又打断他,“说生日快乐了么?”
“说了啊,当然说了。”李猛一脸怀疑地扫他两眼,“不是吧,你不会连圈你的消息都没看?你这个前同桌也太……”
他冲柳小满和夏良的桌子指了指,用了个不伦不类还自觉相当满意的成语:“人、走、茶、凉!”
上课铃打响后,柳小满用了很漫长的时间来让自己集中精神。
他失败了。
那节是郭大嗓子的课,不知道说了什么,班里“嗡”地笑起来,郭大嗓子提起来音量压纪律:“好了别笑了哦,给点面子。”
这句话就像钥匙,某个小小的记忆被点亮,柳小满想起什么,手腕自己动起来,顺着草稿本往前翻。
没有。
他又在桌斗里找了半天,抽出已经用完的上一本草稿纸,一页页从尾翻到头,终于在某一页看见了那段想找的对话。
-第一节 课,给点面子
-幼稚
这是他跟夏良刚认识时,在第一节 政治课上,夏良找他借第一根笔,顺着郭大嗓子的发言写下来的话。
那时候他们谁都不知道,看起来十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的两个人,后来会发展出什么样的关系。
也想不到短短半年时间,青春能带给他们的除了放肆与炙热,还有多少仓皇的变动无奈。
两人相处时更多细小的琐事“扑簌簌”地往外跳,柳小满借着桌上高高堆起的书的掩映,一个人在后排的角落偷偷抹了抹眼泪。
然后他拿起笔,在底下悄悄地加上一行字。
良哥,生日快乐。
第95章
高二那一年对柳小满来说势必是特殊的,在童年的截肢以后, 他经历了第二次改变他成长的漫长时光。
遇见夏良、喜欢夏良、跟夏良在一起、家人变动、爷爷中风、等待苏醒时疲惫的煎熬、接连滑坡的成绩、分手、昏头胀脑的自我麻痹、给爷爷转院、开始康复治疗……如果一个人的感情完全按照亲友爱三等份来划分, 那其中两项的兵荒马乱, 都让他在这一年内完整感受到了。
爷爷在病倒之前跟他说人这一辈子, 经历什么都是有数的, 该享的福,该吃的苦,都在那里,早早晚晚的事儿,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没道理也得有。
他必须相信老天爷安排给他的苦难是有头儿的,是把往后一生的挫折都凝聚在这一段。
不然想想以后还有经受不完的颠倒起伏,那就真要把心气儿都耗空了。
所以那年的五月份,爷爷去了康复医院, 柳小满收拾了自己的心情——不论个人心事还是家庭剧变,最痛苦难熬的部分终于缓缓平息、生活节奏渐渐回归正轨时, “小满”到来的那一天, 柳小满给自己许下的生日愿望,是就这样吧。
他不图一切往更好的方向发展,不敢期待了,就这样平缓前进, 不要再有变故就行。
许完以后想想, 他还是带了点儿私心,又加了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