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笛(9)
沈南风从从容容地往河边走,甩了甩尘佛,说,今日北风。
北风意味着今天唐家的船队可能走得很慢。
可沿河百八十个浅滩无数个高岸深谷,谁也不知道唐家会不会停下来,会停在哪儿。
但唐笑之知道。
他一路骑着马,一溜烟似的跑,才堪堪追上去。
船在江上走得不快,虽说借助风力水流一刻不停,不像人马走走停停,然而架不住他追得太快。
将将在寅时赶到的时候,浅滩外已经聚了一堆儿的人。
此间西面临水东面傍山,倒也算得上一块好地方。只是这浅滩上,春夏水势漫涨,故而仅有的寨子镇子也都离了远远的。倒是镇民瞧见了大船,眼尖的瞅他们一个个衣着华贵,顿时恨不得把锅碗瓢盆也给搬过来。
临山吃山,靠水吃水,于是这傍着河的,就乘着来点儿船的时候,卖点酒水饮食,还有帮着搬货拉运的,本来有些荒凉的地方此时也是人气蒸腾。
唐笑之一路赶来,远看着唐家的人,顺势从马上一滚,翻了个身跳下来,抄起旁边一位师兄的水袋给自己灌了一通。
那位师兄叫唐云,之前一直呆在暗青房,和他倒也有些熟悉,看他这幅模样,温言道:“没料得你会来,原本以为你还在巴蜀,倒是赶得很快。”
唐云一面说,手上还没停,给一边一位七八岁的小丫头雕个娃娃。
唐家的人在雕工机壳上都有些精通,那丫头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唐云的手看,连刚刚心里的几分胆怯都没了。
小丫头叫做巧烟儿,长得清秀干净,虽然衣服破旧又寒酸,但也明显看得出浆洗的痕迹。
河边的人惯常把大船、小船分别叫做大鱼小鱼散鱼,她跟着父母,见得多各形各色的人。一开始见了这船,只不过觉得比以往看到的更加大,可是再往前走,看到那油亮的船漆在月夜下耀眼的黑,船上人一个个的光华万丈,顿时对自己身上那件干干净净的衣服失去了所有的自信。
她一面瞅瞅自己的鞋尖,上面还带着泥,一面把袖子抓得更紧些。直到父母在人群中喊了半天,才畏畏缩缩地往前走。
她不敢抬起头,总觉得抬起头看到亮晶晶的东西会刺伤了眼睛,就连奋力吆喝售卖吃食的声音,也让她觉得有点儿些微的难堪。
本来就憋着脸快要哭了,一不巧低头撞上了一件衣服。软软的轻轻的从没见过的衣料,带着浅浅的熏香味道,眼泪顿时狂奔出来。
唐云看那位半天走不远的小丫头,本来就觉得奇怪,想走上去问问她有什么事儿,没想到刚走到眼前,就把人家给逗哭了。只好叹了口气,说,不要哭了,我给你做个娃娃吧。
刚开始做的一个,像极了小型的傀儡,木刻的眼角还带着杀气,就抹了脸孔重新做一个。没想到做到一半,唐笑之急吼吼赶过来,顺走了他的水袋,忍不住手一抖,把娃娃脸划花了。
唐笑之随便看了看,说,“你这样子,像在养闺女。”
唐云的笔刀顿了顿,说,“我要是有个闺女,必定不能让她和你呆得这么近。”
唐笑之喂喂了几声,哀叹道,我就是再不济,也不是个饿狼。
这边一个喝水坐着休息,一个漫不经心做娃娃,那边唐青容的扇子已经卷着风刮过来。
唐笑之跳起来抓住扇子丢回去,头也不回地往船上跑。
唐云看他飞快的背影,笑了一笑,刀下的人脸于是也笑了笑。
小白被拴在一棵树上,周围的孩子再野,也不敢随便逗看起来主人就很阔的马。唐笑之从窗里看平万里大江波光粼粼,岸上人声喧喧,不由叹了一句江上好啊。
江上好啊,唐青容表情飘忽神情不定,被扇子刮起的草叶像雪一样呼啦啦,看近岸的江水成堆,听临崖的水声如雷,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
有个大婶儿悄悄揣了干净的布给她,又指了指她手臂上的伤口,说,“这么漂亮的姑娘,落下疤不好看。”
唐青容眼睫扑扇扑扇,眼底清光烂漫。她小心翼翼接过那块旧旧的、柔软的布,诚挚地说,多谢。
月下跳起一线空灵清越的笛声,拂水而过,像在讲述一个忧伤又古老的故事。
飞过万水千山,飞过沧海横流,终于落在了这片莽莽江湖。
笛声中携着寥郁的灰色水光,像疲乏的旅人走过漫漫黄沙道,走在子夜云层重重中,万种风华都褪去艳色,只留下了一抹旧白。
渔民们还在烧着火,灼目的火光下,人影都在晃动,他们没练过武,耳力也不过是普通人,什么也听不见。唐青容凝神一听,觉得这笛声中忧丝绵绵,一时沁入肺腑,不由叹了一气。
沈南风站在远远的高崖下,借着点点火光,人群清晰可辨,就点了点头。一只黑鹰寻着笛声,在头顶盘绕三圈,落到树梢上。
萧骁抱着双臂,正追着笛声,漫无目的地想平卧旷野,策马绿洲,笛声却是一变,激得他心神一荡。
“沈南风,我知你素有心疾,何必再奏此凄闷之曲。”
沈南风抬了抬眉头,转了转拂尘,道:“生民亦苦。”
那人把粗黑的两只眉毛一扬,笑道:“这时候来感慨众生皆苦,倒是无谓的虚伪。”
虚伪,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编织得密密麻麻。
唐笑之的梦里,也有一个淡淡的网,这张网铺满了整个江湖。
那个江湖没有策马长风的昂扬,只有软软的水,日头落下来,整个天地都白的,像是江南月夜里捣练的旧衣。
他常常在梦里跑得很远,在巴蜀的翠海,赤着双脚,与风同浴,与水同眠。于是江湖不是那个血淋淋的江湖,也不是那个充满了侠义的江湖。
长桥下有水,水边有虬硬的树,他站在云下,整个梦像清烟像软罗,半透明的。
忽然扎起了一道明亮的颜色,于是这个梦就慢慢地被染上了别的东西,轻轻的盖上来。
唐笑之从梦里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想,真是有些奇怪啊。
梦里的东西好像跑出来,还带着一点儿忧伤,一点儿清凄。
他愣了愣,后背冷汗刷刷直落。
唐青容正在火堆边看唐云刻一个娃娃,偶尔给了一点儿小小的力不从心的建议,譬如嘴太小了些,脸太大了些。
树边的小白打了个响鼻,凑上去吃孩子们喂给它的树叶。
船舱的门咔嚓被踢开,唐笑之人人还没跑出来,声音就已经飞了出来。
“跑!”
话音未落,火光炸亮了整个浅滩,从山顶落下的火石流星般,坠地就是一片焦黑。唐青容一个愣怔,眼中寒光一闪,稳了稳身形,掠身飞到船前,大喝一声:“统统起来!迎敌!”
黑夜里一片荒凉,风里送来黎明前夕的光芒。
卯时三刻,天欲晓。
零散的渔民躲之不及,都以为天崩地裂,空降雷火,眼见财物被毁之殆尽,一个个魂飞魄散却又要冲上前去拿荷包货物,唐云这边抱着巧烟儿往船上跳,那边被炸得稀烂的肢体就飞到眼睛前,即便是他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把小丫头的眼睛一蒙,放到船舱里。
萧骁吹了个口哨,笑道:“这像极了大辽野猎的时候,圈起来,把火烧山,里面的野物一个个跑出来,又因为死前一刻不息地跑,血气新鲜得很。当即斩杀了就着火烤,肥得流油。”
沈南风眼下一片青黑,没休息好就很有些犯困,一时也懒得搭理那人的话。山下火光几乎烧亮了半边天,他算了算时间,气沉丹田,把声音远远传了过去。
“唐公子,出来吧。”
身后有人递过来一把颜色温润的黑朴大弓,像被温养了无数年的古玉,泛着幽黑的光。
萧骁眼睛一亮,拍了拍弓身,大声嚷道:“九曜?这弓居然落到了青龙会?”
一触之下,不由一惊,这弓看着朴实无华,摸上去却凉得刺骨,心下更喜,只猜不出是什么打造的。
沈南风摇了摇头,“九曜原是唐家的东西,可惜唐家终究自视过高,对于外物颇为不屑。这弓不过仿着九曜,到底不得其神。好在当年孔雀在时,颇为用心打理一番,如今也是个杀人利器。”
当下张弓搭箭,弦猛地绷紧,嘎吱一声,令人牙酸。
那弦像是野牛筋做的,如若是野牛筋,必定要先用麻油浸泡三个月,捞上来晒干,浸上三次,晒上三次,弓弦就变得又韧又牢,颜色也变得发黑。可这弓弦粗看是黑色,细细打量,又发着点儿银色光泽。
他闭了闭眼,衣袂猛地鼓起,手中光华怒放。弓箭的冷光幽寒刺骨,即便站在一边的人,也忍不住侧目。
等到他睁开眼睛,神色里已多了一种比霜剑刀锋更冷的悲凉。
是隐隐出自于内心的,对于自己的不屑和厌恶。当他的过去太光明,他秉持的信念太光明,他又亲手打破自己的信念,自己的准则,然后剩下的,就是一种对于自己深深的无力的厌弃了。
唐笑之从船舱里走出来,见周围火势蔓延,帐篷塌陷,镇民死死伤伤,心中的愤怒已如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这或许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却不是为了死亡愤怒。
他的目光似愤怒似悲伤似痛苦,仿佛能穿过云层,穿破沈南风的胸膛。
他的衣襟上还带着师兄们的血,像是燃烧的花,他的眼睛,像是霜烬中跳动的余焰,带着一种苍然的无奈。
他记得沈南风站在河岸边,说,我送你一曲,于是这颇为哀凄的笛声就如同梦魇一般缠绕上来。他也记得沈南风说,唐笑之,你会后悔的。
他从不忌讳侠义、杀人、道德,他也很少因为生死而愤怒。可如今,沈南风一次又一次给了他杀人的理由。
其实他给不起,无论是深情还是信任。这么多年来,人人说他多情,可只有流连在他身侧的女人才知道,唐笑之多情的背后,从来都是无情的背弃。
那一份信任,他也给不起,他的身后站着唐家,他能有情有爱,却不能把整个唐家都害进去。
沈南风有沈南风的路,唐笑之有唐笑之的路。每个人,都有他们必然要去做的事。
几个时辰之前,他们离得很近,近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几个时辰之后,他们隔得很远,远到关山难渡、死生难破。
唐笑之摇摇头,冷淡华丽的声线里有着令人魂飞魄散的寒意,“道长,我本不想杀你。”
黑色的箭照亮了一片黑空,迎着将要到来的朝阳,在空中划过骇人银光。
沈南风放下了手中的弓,冷冷看了一眼萧骁,在他放箭之时,被外来的力道撞得手骨欲折。那道箭也就带着光,破开船上的木板,横穿船舱,落入大江。
萧骁却不以为意,大笑道:“好弓好箭,想来唐家今次打造的武器,不会差它太多。倒是不负我此行。”说着朝唐笑之嚷道:“唐公子,别下船了,你若下来,我可要放火烧山了。”
沈南风太阳穴扑扑一跳,明亮的眼睛里,杀出一片暗色。
“萧先生,过分了。”
萧骁拍了拍马头,耸肩道:“沈南风,你若杀了唐笑之,这追踪鹰怎么与我们报信?”
树上的黑鹰听懂了人话一般,扑扑翅膀,抖下几枚树叶。
“我只要唐笑之的性命,带你们来,交易就已经结束,接下来,是你们的事。”
“放心放心,剩下九天之内,我必定把唐笑之的人头送到你手上。只是如今,你的追踪鹰只认得唐笑之,我们还需留他一命。说起这事,我倒有些好奇,你是什么时候给他下了追踪鹰的暗记?”
沈南风闻言一僵,只冷冷道:“这笔账,在下记住了。”
冷冰冰的弯刀贴着沈南风的脖子划过,萧骁冷笑一声,说:“既然这样,就请沈先生先看一场好戏了。”他挥了挥手,就有人围上来,“在下知道你们中原人喜欢玩黄雀和蝉的游戏,我可不想和唐家两败俱伤的时候,青龙会的人围上来。叫什么……渔翁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