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笛(22)
雪原在他身边漫无边际地展开,武器早已失落在河里,只有影子在他脚下安安静静躺着。
那孩子看着黑衣的道长骑着白马,身形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雪地里。
沈南风没有回头,也不知如何回头,如果真如那孩子所说,那帮辽人忽然劫掠平民,往北而去,就连唐家的船队也不管不顾,只怕是得了更重要的东西,才如此匆忙回返。
可是……除了那批箭,整个黄河道边,能说得上重要的东西,唯有那张图谱。
一念至此,如坠深渊。他深知那晚,图纸在他手中撕碎成数片,飞落荒原,倘若那批迎面而来的辽人当真万幸拼凑起来。
他不敢去赌这万一的可能,有些东西,哪怕前路凶险黑沉,可纵算只有一点微渺的可能,也要拼死去阻上一阻。
他没有看见雪地里的孩子,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树丛被雪染成剔透的玉枝,有鹰一落,就下了一蓬的雪。
树后的扇子缓缓拢起,对准了人的暗器被捏了一捏,重新放回怀里。
唐笑之宝石般的眼睛闪着晶亮的光,忽地一笑,“这也心软,那也心软,可你们的这盘棋,血骨累累,又要如何去偿还?”
他悠悠从树下走出,看来不过行走了数步,却扎眼从树下来到了那孩子身边。
那少年看眼前的唐门弟子,容颜俊丽,气态高华清贵,整个人都僵住。
唐笑之冲他微微一笑,却道:“你放心,他既不杀你,我也不会杀你。”
少年后背的汗这时才落下来。
唐笑之一时顿步,眼底深沉无边,笑意却疏朗从容,“辽氏宗亲,虽狂放无礼,也自有傲骨,既有睥睨天下的野性,不到山穷水尽气运断绝之时,又何以有这般草寇行径?”他漫不经心蹲下身子,拉过那孩子薄有老茧的一双手,“他是不想杀一个孩子,可我却一向睚眦必报,心肠恶毒。”
微微有风,雪上飘起一抹刺眼笑意,可称清华,柔软飘忽。
短暂的沉默后,荒原上惊起一阵凄厉叫喊。
白色的老虎踩着梅花印,露出鲜红的长舌。
唐笑之微吟片刻,终是摇了摇头,有些圈套,哪怕从一开始知晓了是圈套,也不得不为了那一点儿渺茫希望去送死。
他用扇子敲了敲头,冷笑一声,道长啊道长,这世上本没有死路,可送死的傻子多了,路也就变成了死路。
秦川的风像一把尖锐的刀。
雪地里几道黑影猛然扑出,扑向风雪里冉冉而来的一人一马。
柔韧无匹的掌劲,撞上人的腹部,坠落在雪地里,就弹起一阵白色的冰粒。
一声轻而轻的叹息,白色冰原转瞬化作血海。
这是沈南风遇到的第三批人,与其说是拦他,更像是引他往一条预定的路上走。
他知道自己该退回去,可是,这条路上已经行走得太过于艰难,更不敢因为一点可能,满盘皆输。
头上飘着的,如同冬日的沉沉云色。
秦川大雪的时候,天就变得深而沉,哪怕朗朗白日,也有乌云翻覆重叠,含糊不清。
他什么都不在意,只是忽然觉得忧伤。
那个孩子和他太像……以身作饵,稍有不慎,就会被吞吃得干干净净。
他静静站立在满地血污里,满身清寂,目光如晨霜晓雪,哪怕落在一地风烟里,那浊流独逸的气度,依旧让人心折。
唐笑之说得没有错,那本是一个真武山上,不见红尘的修道人。
沈南风慢慢跨出一步,看脚下落出一个红色的印记,受惊一般皱了皱眉。
人人都说,江湖子弟江湖老,倘若安乐富贵一辈子,倒仿佛是折辱了江湖两个字。于是走进江湖的时候,大多数人哪怕知道身后之苦,哪怕知道此路惊险万恶,也不过凭一腔意气,磊落而来,零落而去。
倘若当真为一己之道,能事所欲从之事,纵然千辛万苦,又苦从何来?
然而……江湖路上,本心最难寻。
他忽地想到唐笑之的眼睛,不知为何,每每看见那双眼睛,他心中就能安静很久。
沧海横流,浊浪滔滔,可只要看见他的眼睛,就总觉得,这世上总有一处地方是能够让自己安静上片刻的。
从那双眼睛里,能看见碧水南风,看见温柔旖旎的年华。
沈南风牵着马,一步一步往前。
数道黑影从周围的雪树里扑出,直欲取其性命。他肃手而立,看那几道黑影四面八方地倒落在地,开成一朵血色莲花。
风也萧萧,雪也萧萧。
耸立的肩终于放松下来,眉头却又因为令一重缘由慢慢挑起。
那是——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这句诗总带着一些关于时光和年岁的忧伤,可当它出现在江湖上的时候,只代表了一个人。
江湖上有些人,需要通过轰轰烈烈的行动,响亮累赘的名号去体现自己的价值;而有些人,能够让自己的名字,明亮了与他一切有关的事物。
公子羽无疑是第二种人。
沈南风飘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想,既然不是那批辽人的圈套,那张图纸,大约也是安全的。
他微微欠了欠身,一派从容坦然。
白发公子神情平静,淡淡笑意却从眼底泛起,“既是相请,下人太过鲁莽,倒是辱我清名。”他顿了顿,又道,“帝王州,沈南风?”
沈南风静默片刻,抖一抖衣袖,“阁下想知道什么?”
“沈南风,我给了你三次离开的机会,可惜你,生生杀进死路。”白色双眉挑起,高贵、倨傲,冷眼俯瞰。
沈南风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点儿惆怅似的,认真看了看公子羽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如寒渊无底,深不可见。
那双眼睛,只要愿意,就能从武林最高处看莽莽江湖。双手翻覆间,就是整个天地。
“起初我也怀疑过你,唐门一役,吴门八子离奇死在巴蜀火器中。可惜你委实把戏作得太足,唐笑之对你步步紧逼,下手之狠辣,招招要取你性命。”他话中隐有笑意,宽袍长袖,无风自动,随着脚步,满头白发如扬雪。
如果一定要形容这个人——他实在是太高,高而空。
带着洞察天地的眼神,毫无情感地漠视了整个人世,像是在欣赏众生百态,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
那是,天生带来的,高高在上的俯视。
于是,万物皆空。
沈南风目光徐徐移开,很小心、很小心地退了一步。在想什么飘忽往事般,露出一个恍惚神情,声音也跟着飘渺难定起来,“唐笑之,从一开始就在计划之外。我下山不过三月,无江湖背景,无武林势力,本是最易进入青龙会的时机。唐家船队尽入黄河,我则随青龙会沿江而上,一则内外接应,二则搏一线生机,襄助满船箭器逃出生天。”
他轻幽的嗓音在雪里落寞得如荒野飞羽,不堪一重,只维持着一点高逸,将前事慢慢道来。
“辽人要以满寨百姓为饵,终是救之无着,只能以此自污,更令唐家对我恨之入骨。我虽不忍黄河道边,尽是狼藉,却不意这一天,终由八荒而起。青龙会耳目遍布,我从未对唐笑之说起半点计划,从巴蜀到秦川,次次交锋,稍有不慎,便死于他手。”说到此处,生生一个激灵,“更何况,唐云乃我亲手所杀,哪怕曾有半点真心相付,也不能不恨。他既心中有恨,自然处处杀机。如若不然,又怎能骗过青龙会一时半刻?”这个故事里,一切都似乎是注定好的,沈南风平静地垂目,看落雪,看满地寂寞。
只是沈南风,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微妙的位置。
公子羽定定看着他,高高在上,看一场早已有了结局的戏曲。
在这样的人面前,一切狡辩与驳斥都会变得苍白无力,一切无谓的言语都是多余。
他目光缓缓,落在沈南风身上,不由拊掌,“他欲杀你是真,与你里应外合也是真。或可为敌,或可为友,倒真是一场好戏。”
沈南风不知想到了哪个夜晚,或许是巴蜀夜雨里以命相搏,彼时还未托付真心,两两相疑;或许是黄河道边,激怒难平,以满寨无辜为饵,辣手无情,信而不合,便生罅隙。眉梢跳了一跳,“唐云一事……辽人以百姓性命相逼,他终究不忍见无辜百姓再次蒙炭,以身赴死,可青龙会在唐家船队上耳目尚不明确,此图又不能落入辽人之手,我只能亲手毁之。”
公子羽忽地伸出手。
洁白如玉、苍落寂寞的手。
风起了战栗,雪停滞不坠。
他澄净地一笑,抬手点了点沈南风的头。
沈南风的脸色霎时雪白,身形一错,就往后飘去。
那只手静静停住,空灵又寂寞,一如寒雪折梅。
沈南风难得迟疑了一下,只见公子羽摇了摇头,声音也落了一地寂寞,“沈南风,我给了你机会。”
唯一一次,死在我手上的机会。
今次不死在青龙会手里,来日只能死在八荒手里。
公子羽扫了黑衣的道士一眼,宛如看死人的目光,带了点儿蔑视的惋惜。
“以身为饵?只怕是以唐家满船为饵,我既已至秦川,你还不肯死吗?”
沈南风安静如水的瞳孔猛地收缩,手中冷汗涔涔。
白色的头发一如落雪,“彼时我已生疑,船队行入秦川,你却依旧随船北上,只怕是为了叫我确定——你拼死要护的,就是满船箭器。所以,这条船,从一开始,仅仅只是一个暗度陈仓的饵。想来八荒要运走的东西,早已从巴蜀陆路,行往燕云。”
沈南风深深吸了一口气,仰了仰头,脸上再无涟漪。
公子羽轻轻阖上双目,“只是既有赴死之意,为何有放不下的执念。”
年轻的道士轻哼一声,半生倦意席卷而来,冷风如刀,绞入本以为空洞的心。
白发公子负手一笑,踏一地落雪而去,他的笑容实在是好看,却掩饰不住倨傲的寒意。
“我不杀你,自有八荒替我取你项上人头。”那声音一转一折,隔了风雪,依旧稳健清越,“假使当时身未死,一生真伪有谁知,道长,好戏还在后头。”
天下有雪,胡天漫地绞成一气。
风利,雪冷,锋残,江湖白。
沈南风倚在风中,宽袖间深淘如浪,从天而望,黑衣的道士如嵌于天地间的一颗棋子,深如点墨。
天地为盘,谁堪执子?
又或言:此身凋零,宿命已薄。
轻轻扯了扯衣角,秦川的寒风里,骨头都锈成久未出鞘的剑,他垂了垂眼,说,“出来吧。”
有鹰欲飞,一身霜寒,冰雪间偶有怒鸣。
怒涛般的寒风里迎来一抹紫色的影子,姿态优美流丽,脚步一起一落间,浮动的贵艳如潮水漫涌而来,涨得人眼角发疼。
“唐公子,当日你曾问我,黄河道边,垂髫稚子,黄发老人,他们何罪之有。”沈南风眼神深而远,语气间没半分半毫犹疑,“我的回答,始终未曾变过。”
一蓬厚雪哗然从树间滑落,震了一地碎玉般的清屑。
唐笑之几欲咬碎一口银牙,心中滚滚浪涛翻腾扑涌,流经心中,便成一股刻骨锥寒。
“沈,南,风。沈南风。”他倒退一步,以手扶树,双目一暝间,便是咫尺天涯。
曾以为——黄河道边,血骨累累,既非本意,更受辽人所累。也曾以为,当日他掷地有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是逢场作戏、兵不厌诈,骗尽青龙会。
可如今——他毫无悔意,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说每一条路下,本由白骨血海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