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笛(26)
想到这儿,他的嘴角带着丝浅淡笑意,抬头看了看唐笑之,道:“回去吧,唐笑之。回你的唐家。”
唐笑之脑海中极尽一切力量想要抵挡这句话,可每一个温和的字,用力嵌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
他不是不懂,事实上,在他进入唐家的那一刻,唐家两个字就沉沉压在肩头,有那么一段时间,让他辗转难眠。可他眼中有些愤怒地,用手捶在门栏上,尖锐铁甲在木头上划下鲜明的痕迹,沉闷的声响让人心里也跟着空了一空。“我不懂……道长。”他一眨不眨盯着沈南风看,情知他他一眨不眨盯着沈南风看,情知他又要逼退自己,可他宁愿假称不懂,也要听沈南风的话,如刀子一般,再把自己逼得退无可退。
沈南风眨了眨眼,嘴边呵出的白气像一朵小小的白云飘着,眼神却渐渐荒凉起来。他有些缓慢地从长袖中掏出传讯火令,轻轻抖了一抖,认认真真道:“唐笑之,我的身份,唯有公子羽一人知道。如若现在放出传讯烟火,青龙会即将沿路而上,追击唐家船队,生死伤亡,纵然非我想见,你又要如何自处?”
唐笑之往后退了一退,用力抓住门栏,太阳穴上青筋直跳。他曾经躲之不及无法理解的两个字,现在居然变成心爱之人手中利剑,变成他无法躲避的筹码,变成他……所要代表的一个氏族了。
沈南风抬起头来,一字一顿道:“你看,唐笑之,你放不下唐家,而我,也放不下,我的道。”
唐笑之知道,那位道长,当然不会对唐家船队动手。可总总假设,不过是叫两人都明白,长路漫漫,他们的路,到底不同。
唐家、唐家……小时候,他躺在巴蜀门内,看那高阔又华丽的天花板,觉得心都无处安放,更不知如何看待唐家两个字。
可黄河血战的时候,他也无法忘记门主握着他的手,走进唐门的时候,说从此这儿就是你的家。
也无法忘记门内师兄弟们一起习武读书的时候,屋外黄叶坠落,飘进翠海中。
哪怕他再不想承认,也明白,唐家终于变成他生命的一部分,融入骨血,从此他行走江湖,流离八荒,都肩负唐门二字,更代表唐门二字。只要有一个唐门子弟所在,唐门就永远矗立于江湖,永不会倒下。
唐笑之放不下唐家,而沈南风,一定更放不下他苦苦追寻,二十年不可得的“道”了。以身饲道,百死千劫,无怨无悔。
他们两人行走在各自的路上,本无交集,可那一点“爱”,让两条线交织到一起。可他们,又怎么能为了那一点交集,放下各自所求,各自所执?
世间万种珍重,情字最轻。
只要唐笑之走进江湖,就是美酒繁花,就是潇洒恣意,就是另一种明灿人生,自有他的波澜壮阔;
可沈南风行于荆棘,行于黑暗,为了那一星光亮,百死无悔。
唐笑之笑了笑,不为别的,就为他们两人,居然能这般了解彼此,以至于不需说缘由,就能分别。
这大约也算是一种知音,他自然开心沈南风这么了解他,他发现,自己也是这么了解沈南风。可一笑过后,无尽荒凉的悲哀从心底袭来,几乎将他打翻在地。
他想要说,我不在乎唐家两个字,不在乎唐家的繁荣与衰败,唐家是从巴蜀“长”出来的。哪怕它一日枯竭,只要有一个唐家弟子在,唐家就依旧是唐家。
可他又想,如今唐家上下,无数性命,让他断然无法将这话说出口。于是终于明白当年老太太问他和青容师姐,唐家究竟是什么的时候,唐青容的回答了。
那时候他轻飘无寄,更不将生死人命放于心上,于是只看得到唐家未来绵延,于是说,只要有一个唐家弟子在……
可唐青容,则需要背负一整个唐家,无法轻言放下任何一个,只能把整个唐门背于肩上。
唐青容的回答是当下无数唐家性命,而他的回答是未来命数天定。
他终于明白了,也终于开始痛了。
唐笑之仰了仰头,说:“我现在忽然明白了唐蓝,也羡慕极了她。”
唐蓝两个字,在唐家早已变成说不得的禁忌。可秦川雪海上,唐笑之第一次开始有了羡慕。可以不管家门繁荣与衰败,败了就让它败了吧,只向着心中砰然光亮奔跑,可以只为了自己一个人去活,去爱。
沈南风也轻轻笑了起来,像极了襄州上轻飘云海,无尘无垢,不染寒烟。
这世上,两个人总是比一个人要温暖。可脚下慢慢长路,那样冷而寒,两个人一起走,也不过两个人一起冷罢了。而不论冷与暖,这条路,他都是要走下去的。
世间每个人,都是因为或多或少的背负而“活”着的,有些人的背负是家国,有些是侠义,有些是江湖,而唐笑之,也有他的背负。
他其实很喜欢唐笑之吧,正是因为喜欢,所以无法让他放弃所拥有的一切,和他走上一条看不清的路。
哪怕唐笑之能够放得下唐家,能够放得下未来,他也无法认同沈南风的道。无法认同抛尽江边百姓性命,平靖边关,抵御青龙会的做法。
他们两个人,从一开始缺少的,不是爱。也正因为如此,哪怕他们有了不言自明的了解与情谊,也无法走到一起。他们之间,少的是一条,能够容纳下他们两人不同追逐和执着的路。
可世上并没有那么一条路,能让信念决然不同的两人,实现各自抱负与理想。
他们的起点和终点都不同,于是两人哪怕有一瞬相交,也无法……相携而行。
好半晌,唐笑之才道:“当初三月之约,道长曾说,我若不死,从此天风海雨,便和我走。”
他目光灼灼盯着沈南风看,看得沈南风心头一跳。
“我……不曾骗你,三月之期未到,届时,若你未死在青龙会手里,我便真的和你走。”
“当真放得下?”
“当真。”
雪地上传来木门开合又关闭的声音。
唐笑之带着白马,走出门,又关上门。
马蹄翻了翻雪地,半天也没翻出一把草来,只能哼哼两声,去啃倒在地上的枯树叶子。
沈南风转身,向北而去。冷风吹入胸怀,可那冷极了的滋味,叫他真真切切清醒过来。
低头的刹那,地上数粒小小的鲜红野果扎进眼睛,鲜润娇艳饱满,在无边白色中泛着点儿喜悦的色彩。
可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欢喜?
有些迷惑地想,这个时候,倘若有人在侧,两相依偎,那是整个冰雪人间的一点残余温暖吧,也是足以快慰飘零此生的一点光亮。
一念至此,他加快了脚步,不敢想,更不能想。唯恐想念变成贪念,而贪念,最容易叫人放弃一些固执。
唐笑之抱着双臂,看雪地里急急而去的沈南风,如野风中寥落的枯草。
“既然这样……我只有好好活下去了。”
想了想日后或可重逢携手的喜悦,他眉毛一剔,隐约有了一点飞扬神采。
雪地上,他策马往黄河上游而去,留下深深蹄印。
风中送来萧萧笛声,他愣了愣,猛地停下,回首看去,离得太远,只有白茫茫大地上一点黑色,看不清形貌。可他明白,那一身黑色道袍的沈南风,于秦川雪原上,拿着那只有些旧的玉笛,吹响了送别的曲子。
此地相别,为君折柳。
笛声飞扬,穿过飞雪霰花,零落满地。
在终于听不见笛声的时候,唐笑之停下了马。
天上干净得连一片云都没有,像极了道长的眼睛。
他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云师兄,你看,我还是辜负你一片好意。”
当初唐云在船上,为了那一份燕燕双飞之情,不意让刀光前,情谊两消。便与他打哑谜般,提醒他沈南风并非全然的黑。
哪怕此身欲付,也存了一丝不忍。
可是……唐笑之翻来覆去地想,哪怕信任,哪怕是全然的信任,又如何抵得过,信而不合?
于是大雪中,枯树边,纵然无怨,也是苦。
他在雪上打马而行,天风冰凉,却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温热的回忆。
背后树枝簌簌响动,他听了听,下马转身,理了理衣袍。看雪地里蹒跚而来满脸鸡皮一头鹤发的老雷头,却不知说些什么。
那些缠绕了他无数个夜晚的梦,唐家华丽空旷的屋子里,那让他不安又不敢承认的源头,终于来了。
他自小生活在残破的梦里,唐家高大又瑰灿的建筑,不停告诉他,这儿是唐家……
老雷头白发几与雪色融为一体,被风吹着,如荒野里无尽簑草,枯也哀也。
老人声音沙哑难听,扯动着耳膜嗡嗡震动,可难掩心底绝望,“你姓唐,姓唐?姓唐!”他耷拉着头,用拐杖撑着自己半个身子,斜睁着的眼睛里,一片红光。
唐笑之往前走了几步,靴底沾着点儿冰渣,让他这几步走得生涩僵滞。“我知道的,老先生,我知道我是谁。”他顿了顿,又喊道:“江伯。”
那两字称呼是打倒老人最后一根稻草,他双膝几软,唯有死死撑着拐杖,坚硬木头咯吱一声,似要折断一般。
“唐家?你忘了,你什么都不懂……”老人喉结突突直跳,头上青筋绵延到脖颈,强撑着一口气,道:“你要回江南……你要带大小姐回江南,带她回家。”
他恨了几十年,从当年雷家霹雳堂被唐门攻破的一瞬间,仇恨就再也挥之不去。
可恨有何益?天意难定,这么多年过去,雷家唯一可期的子弟,被冠上了仇人的姓氏,被仇人养育长大,更代表了仇人的阀门。
人生有何益?何处是尽头?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么长的生命,原来是毫无喜悦的。
那些雷家的人,都已经化作烟灰。只留了他和他满心仇恨,在世间踌躇。
那些死去的人,才是早已解脱的,而他,只能做人间行走的鬼,不得超脱,不得离开,不得……忘却。
他几乎滴下泪来,又或是雪化在脸上,“好……忘了,都忘了……”
唐笑之轻轻摇头,看面前忽然老了几十岁的人,悠悠道:“我没忘,江伯。从我进唐家的第一天,就有人告诉我,我的母亲,姓雷。”
老雷头眼中精光一闪,急急抬头,满头霜发颤抖如雪。
“而那个人,是唐门主。”
那是唐家的傲气,于是他们从容淡定告诉这个孩子,雷家被唐家所灭,告诉他你的母亲姓雷。就那么高高在上地,又那么恳切地告诉了他一切。
太骄傲也太疏离,连对他假以辞色,连一句谎言都不肯留下,就把所有事实掀翻在他面前。
那些满身侠骨的唐家执事人,一定觉得,自己理应明白一切,也从不惧怕仇家的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报复来。于是也从未想过,懵懂的孩子,会如何迷茫又无措度过他的童年和……未来。
锦衣玉食、诗书礼教,他所学所用,与唐家内门弟子别无二致。连他曾经想拼命找寻的半点偏见也没有见到。
于是从记事起,一切都变成了白日里无法言说的噩梦。
唐家的门那么高,他不知如何走出去。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月上柳梢的时候,爬上唐家的屋顶,看远处翠海叠浪。
那时候他才觉得,唐家不再是那个压抑的唐家,而自己,也可以只做自己。
长大后,他越发的荒唐,想用荒唐把自己淹没。可哪怕做了再翻天的错事,门主也不肯把他逐出门去。
酒色沉迷中,或可忘记自己究竟是谁。巴蜀的浪荡公子,是不必为了唐家背负半点儿责任与道义,更不必说早已消失湮没的雷家。
老雷头心中沉痛无法言说半分,仇恨太重,无数个午夜梦回,他只有痛苦难消。有时候他会像,如若自己早已死了,便不用这样背负,背负了整整一个家族的性命与仇恨。
眼前这位……这位大小姐唯一的孩子,满身金华,带着唐家半分疏离、半分傲意,半分温雅,那是从内而外的,一个唐家成长起来的,属于唐家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