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笛(33)
燕云战场中的血,流淌在黄沙地底,一刻也不曾停下。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譬如真武大殿中永不熄灭的香炉,站在云海边祈福的山下百姓,还有刚刚下山时候,见到路边第一朵绽开的桃花。
唐笑之那双含星带月的眼睛,也从记忆的深处一点一点浮现出来。
巴蜀春雨中如何刀剑相向,秦川暴雪中如何执缰信马。
想得久了,手指微微发颤。
铮鸣一声,天空有鹰飞扑而过,斜斜落下,直扑沈南风怀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异状惊得回神,他低头看了一眼雪白夹黑的海东青,腿上系着一个唐家常见的标记,这才想起来,是唐笑之用来传讯的鹰。这老鹰居然极通人性,不过见了几次,就认识了他一般,喉咙里咯咯几声,在他腿上蹦跳了几下。
沈南风心头跳了一跳,轻轻揉了揉那白鹰的羽毛,颇为温柔地抚顺了。等到拍了拍那老鹰的腿,才见信筒隐约露着一点粉色。
他的眉毛跳了一跳,正准备将老鹰放飞,又想要揭开信筒瞧一瞧那旖旎的娇丹,究竟是从哪儿来。
可随意偷看他人的信件,沈南风有些犹豫地挣扎了一下,以自己都想不明白的心思,悄悄打开了信筒。
见多了唐笑之摆弄傀儡和手甲,也见过唐笑之在他面前传递信件,不过照着他往常的动作,就轻易拆解下来。
揭开的信纸仍带着点儿未散的香气,像深春尽头的如雾繁花。
信纸上簪花小楷,字字如刀,初入眼的刹那,震得他后背一僵。
“我辈武学,所为何事?仗义行侠,国之大势,皆可慨而赴死。虽未亲眼得见沈南风其人,然其死志已存,绝非药石可救。纵有妙手,也不免根骨尽废、经脉残断。其事未竟而半生冓残,他如何自处?渔樵耕作而远世避尘,汝清心自甘?怨冤相对,岂非人祸?今奉丹方一份,生死进退,善自抉择。”
信的末尾,缀了纤细的名字,天香,左梁雨。
来自东越花海中,飞过万水千山,才终于降落在雪地里的回信。
他静静看了那封信很久,将信后附着的药方也一并细细看了,最终摇了摇头,叹息很轻。
半生冓残么?
此身已付,百死难回。
翻来覆去不知想了多久,将那粉色的信笺扬手一震,碎成漫天轻花。
粉碎的唯一一点生念,坠落在地,轻得连声音都未曾发出。
沈南风转了转信筒,突地一笑。海东青扬翅而去,不知飞往何方。
北面,风沙如灿,八百里烟云急莽,卷不过沉重关门。
两天后,一路北上终于闻到一点辽人味道的沈南风,在子夜时分忽地惊醒。
他借宿在燕云与秦川交界之地的破庙中。地上稀薄的一层雪,天上斗大的月亮寒碜碜的,要落不落地挂在树丫上。
还是梦见了很多东西,尤其在离既定的目的越来越近的时候。
梦里有一宿清风,如玉的指尖吟猱七弦的琴,铮咛一响,无端带了些暖意。
微散的长发垂落在紫色衣襟前,银线上的手指轻拢慢捻。无边黑夜笼罩了巴蜀层层翠林,深得看不到头。
唐笑之坐在山边石畔,和他们第一次交谈的场景一样。
琴弦猛地崩裂,金戈铁马在手下砰然响动,十里红尘在眼前烧成未干涸的血色。
寒意浓重,银弦一闪,血的气味从梦里漫入现实中。
沈南风猛地清醒,一把抓住手中剑,直接滑退出一丈远。脚下生风,手中剑光冰寒破空,在门前雪地里炸开黑白二色气浪。
一剑刚出,第二剑接连而至。
雪地上轰然舞起紫色机锋,铁扇旋舞飞啸,破庙的门瞬间碎得四分五裂。
见到扇子的一瞬间,沈南风心中暗道不好。他这段时间,一直处于极度的紧张戒备下,一闻到血气,来不及细细查探,手中杀招直接送了出去。于是第二道剑气飞至门外的一瞬间,又折身飞回强行撤走手中劲气,这一来一回经脉中真气回溯奔流,又被冲撞得心肺不稳当场咳了一口血出来。
也没来得及细想,唐笑之的武功似乎还在他之上。
轻轻擦了下嘴角,血迹在黑色护手上一漫,就消失了。
敞开的庙门,明晃晃漏着雪光。屋外枯树的影子交错地投在破旧不堪的佛像身上,将菩萨两个眼睛照得发亮。
站了一会儿,唐笑之也未进门,倒是那股血气儿,在人静默下来的时候显得更加浓重。
沈南风心里疑窦丛生,暗自捏住剑,慢慢踱到门边。
走得近了,扭头一看,发现唐笑之斜倚着门外的墙壁,手中拢着扇子,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侧头一眨不眨盯着看了半天。
沈南风才松了一口气,又发现他身上沾满了血,都干得枯了,头发也被染成几绺黑红,站在凄荒的月色下,浑身往外冒着嘟噜嘟噜的血气,仿佛一个,刚从墓地里爬回来的鬼。
他又惊又疑,赶紧收回剑,犹犹豫豫地喊了一声:“唐、笑、之?”
唐笑之动也不动,凝定地睁着两只眼睛,头发下的影子把目光全遮住了,半晌才嘿然笑了一声,阴测测让人心中发寒。
沈南风刚要上前看一看他哪儿不对劲,脖子就被锋利的铁爪猛地扭住,巨大的力道从脖颈蔓延到四肢,人直接被甩飞了出去。
后背与雪地撞击的一瞬间,唐笑之人已经掠了过来,跪压在他身上,一把拽住他的头发按在地上。
沈南风半张脸都浸在雪里,后背冷得发疼。一时半会儿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喘了口气,抹开脸边的雪,喝道:“唐笑之,你发什么疯!”
“发疯?”唐笑之嘴角弯了弯,伏下身子颇为认真瞅了瞅他的眼睛,咬牙切齿地笑道:“我还真是被你逼疯了,沈南风!”
冷白的月色照得他脸上血迹红得发艳。沈南风怔了怔,他见过唐笑之发怒的模样,可从没见过他这样,浑身血气乌黑,邪气冲进眉心,令人不安。
他愣愣伸出手,将唐笑之半掩的碎发掀开,露出里面燃烧的两只眼睛。
那是一双很秀长漂亮的眉目,是巴蜀温柔乡中沾染春水的眼睛,可这样一双眼睛,烧起来的时候比火更热,比太阳更焦灼。
“你……知道得太早了。”喟叹一声,沈南风无力地垂下手去,平静地躺在雪地上,任由雪水从道袍里浸漫到身上,冰得透心。
“早?”唐笑之顿了顿,眼中黑沉又浓上一分,“早?什么是不早?等你死了以后吗!”那声音如受伤的野兽,伴随拳头砸在地上砰的一声,几乎让人闻到新鲜的铁锈味。
冰雪很薄,覆盖在坚硬的黄泥地上。沈南风在拳风袭来的一刻闭了闭眼,然后听见耳畔轰响一声,雪沫溅了半张脸。
再睁眼时,他坦然回望过去。唐笑之焦黑的带血衣袍,额发上细密的乌红,看得他的心飘飘荡荡。
他想了很多种局面,唯独想不到,这种时候唐笑之还追了上来。
千头万绪,千愁百结,千万种情思难道。
那么一怔一愣的瞬间,唐笑之一把提起他,往马背上一扔。沈南风还没回过神来,人已经被横放在马上,唐笑之坐在马上,口哨飞响一声,马咚咚跑得蹄下生烟。
破庙越来越远,马把他的头颠得发晕,沈南风努力撑起头,脸被唐笑之的衣摆遮住了,只在风吹过的缝隙里,看月光冰冰凉凉洒了一地。
指尖在衣摆上轻轻一触,上面的血就粉碎成了末,看得他心头一动,又不敢痛。
破庙在视线中消失的时候,沈南风轻轻咽下翻涌的情绪,静静道:“唐笑之,你疯够了。”话音未落,人已飞身而起,小白惊得扬起前蹄,唐笑之眼睛一暗,一把捞住沈南风的肩,两人被马急停的力道给一齐甩下了地,又恰逢个土坡,连带着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沈南风还没晕完,头又被石块砸了几下,疼得倒吸几口凉气。等到缓过神来,眼前的月色又被唐笑之遮了个严严实实。
他看了一眼跪压在自己身上的唐笑之,神情依旧淡淡的,乍暖还寒。
唐笑之恨极了他这副模样,永远看不出情绪来,所有的心思都埋在深处,不肯露出半点。他抓住沈南风的衣领,提起他的脖子,两人的脸凑近了,几乎贴在一起。锋利的手甲贴着肌肤,划出数道鲜明的红痕,再一用力,就要见血。
“沈南风,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现在,放你去送死?!”每个字都被热水煮沸锅无数遍,从心头里跳出来的一瞬间,烫得让人心伤。
沈南风静极了,和无数个曾经一样,用打不开的安静把心思层层包围起来。他的眼睛静得让人发寒,唐笑之定定地看着他的脸,直到看到他的嘴动了动,吐出几个毫无人情的字:“唐笑之,谁要你来、救、我。”
唐笑之瞳孔一缩,周遭风声骤停,他缓缓吐了口气,胸口有什么东西极聒噪地喧嚷着,把自己的胸膛撕裂一个大洞,寒风带着冰渣子全灌了进去。
情绪沸腾到极点的时候,手比脑子转得更快。眼前的风和雪瞬间消停,沈南风的眉目却格外清晰地印刻在心里。在回过神之前,拳头已经带着风声,直接砸到了沈南风脸上。
沈南风定定看着他扬起手,不避不退,直到冰凉的手将他砸得眼前一黑,半张脸埋在雪地里,血腥气从口中浅浅漫开,眼睛才动了一动。
一拳下来,两个人终于安静了片刻。沈南风抬起手,默不作声擦了擦嘴角。天上的月亮亮得惊人,照得他头晕目眩地难过,可他心里告诉自己,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咬着牙抬着头往前走。
于是他的声音也冷淡平静,“唐笑之,你只看得见眼前,可你看看燕云。”他费力地从唐笑之腿下抽出手,直指北方,“辽军、西夏、女真,幽州、冀州、檀州!”
边塞纷扰,战事连绵。十六州里,胡笛奏入汉家;汴京河畔,政令难出雁门。
无数马蹄翻起飞扬尘土,在白沟里卷出血雨腥风。七十年来,沦亡在边境以北的汉家百姓,举头见日,不见长安。
整个世界都在细细风雪下飘零哭泣,辗转无依。
一瞬间,唐笑之觉得,那不知何往不知何去的童年,又回来了。
他看着沈南风比风更冷,比雪更静的眼睛,所有拼凑起来的力气和勇气,又一次消散如烟。
他真是恨极了沈南风这样一双眼睛。
是不是死亡临近的时候,他们就更加地沉稳与平静,这样坦然与无畏,无畏到毫无生念,冷静到情谊两消?
唐笑之如坠冰窟,浑身发寒,扬起的手失力垂在沈南风乌压压发边,胸膛里火热的心脏几乎失去了力量,“我放你回来,不是让你去送死。”他一念恶起,指节咯咯作响,“天下?天下!这天下与我何干?任你恨我憎我,这一次,我绝不可能再放手。”
沈南风本沉静如冰的眼睛瞬间破裂,唐笑之压着他的腿,一时抽不开身,干脆翻手一拳突出,反身而上。唐笑之疏忽不查,被他干脆利落地掀翻在地,落地的一瞬间,手腕一转,一把扼住沈南风下巴。
沈南风微微喘着气,压在唐笑之身上,脸上莫名浮起两朵红来,看得唐笑之心里一慌,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脸,又被沈南风牵制着躺在地上,于是默然相对片刻,摇了摇头。
沈南风眼里渐渐升起萧萧夜雨中的疏凉来,那份凉意辗转在齿间,无意中就化作伤人的刀:“唐笑之,你不懂。既然不懂,何必强求?”
唐笑之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力气用得狠了,沈南风的眉毛微微抽搐,嘴里轻轻嘶了一声,想要扭头,又被沈南风拽着下巴拉回来。
“我不懂。”唐笑之手中力气一点点加大,看沈南风脸上被铁爪印出的红痕,“你说你们为守家卫国,可被你们算计在内轻易放弃的人命,哪一个不是百姓?哪一个不是生黎?千百年来,倒下的皇族贵胄何止其一?而黄河道边,万民生息,却要为你们的谋划而转瞬翻覆?”
他想要的江湖,不是这个样子。
那应该是一个足以快慰潇洒的地方,每一个人都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恣意和纵情,看到纷争和人世。而正是那么多江湖人的意气,才造就了江湖的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