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为平生[剑三](3)
那华服下人见同行的暗卫几招就栽了,生怕怒火转到他身上,看到那暗卫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竟也顾不上他死活,连滚带爬地驾了车马就走。
终于打发了这紫棒槌,颜子钰默念三息平复了心气。绕过缩在堂下的黑衣人,慢悠悠的转回桌后,将碎瓷片一片一片捡起,脸上慢慢浮出一丝心痛。
“‘冰雪为容玉作胎’,你打碎的这黑釉盏,乃是唐末建窑所出,至今已有五六百年了罢。虽然胎质不精,未必价值千金,然修胎草率有力,刀法自然,挑出来配我这黑星紫砂壶正般配。这便碎了,一时竟找不出可替之的。唉……你说你,手欠用什么暗器啊……”
他掂着细瓷碎片,一边踱步到黑衣人身前蹲下身冲他晃了晃手中茶盏分尸,一边向他哀叹,却也没想过他一个暗卫如何听得懂什么建窑钧窑。
而对方显然是并没有听懂。只是医仙的话中这茶盏十分贵重又深得他喜爱之意,却是明明白白的,于是一颗心渐渐沉到底去,茫然间眼中绝望之意又浮了上来。
颜子钰见他如此,有些不明白他绝望什么,难道怕自己为了一只茶盏,还能活剐了他不成?心里暗暗好笑,却也并不忍心再向这黑衣人抱怨他用暗器了。
他没说的是,前世他饮茶便极喜爱风格古朴意厚的建窑盏,只是上了年代的实在难寻,便一直用着现代工业所制的,穿来后竟得到了一只货真价实的建窑盏,当时收到此物时着实让他高兴了半天,奈何……
不过嘛,给了他一道商阳指,折磨一刻,也算是出气了。
虽然医学是万花谷的主修之一,然而为避免谷中弟子因医者之心太过仁慈,而在行走江湖时受到欺负,花间游心法便是为护谷护人所生了。
招式身法清隽潇洒,不失名士风流;点穴截脉不伤性命,以示医者仁心。然而万花弟子风骨高绝不可欺,花间游的一招一式,风流之余自有一层绵里藏针的意思在内。而若敌人比自身过于强大,甚至则有玉石俱焚这等决绝狠辣,爆发力极强的招式足以一拼。
商阳指便是典型的绵里藏针的技能之一。在伤害持续的时间之内,内力侵入经脉,若放任为之,那就仅会有些微的经脉阻塞不适感和淤痛;若是强行运功相抗,那么恭喜你,等着你的就是针尖刺脉之痛——且运功越频,疼痛越剧。
是以颜子钰一直认为商阳指足够用来作为惩治的手段了。至于对方是否运功抗拒,也不必在意,若是丝毫未做抵抗而受惩甚轻,那也是对方运气好,只能说缘法使然。
因此他对黑衣人打入那道商阳指之后,茶盏此事,惋惜固然有,然而自认已经惩治完了,就已无愤怒之意了。
第4章
那个“我家大人”并没有让颜子钰等很久。两刻钟后,正主便现身万花医馆了。
来人面色稍显苍白,脊背却挺,一身文人气度颇为正派。站在门口,未入正堂,直接深深一揖:“刘梓铭见过颜医仙,刘某御下不严,冒犯了医仙,还望医仙恕罪,多多包涵。”
颜子钰见他态度尚可,便道:“医仙之称过誉了,刘大人叫我颜先生便是。有什么事进门说吧。”
停顿片刻,又旁若无人地道:“车底下那个,匾后的那个,墙头的那个,还有檐上的那个,也一并进来吧。”
心中暗笑,海鳗插件不愧是装x利器。焦点列表在手,上面明晃晃的列着四个名字:影廿三,影十八,影零六,影零七。早就看见你们啦。
两人进门,颜子钰刚刚随手把医馆大门关上,四条黑影便齐齐落下,跪在了那刘梓铭的身后。
颜子钰也不甚在意,直接便问起了刘梓铭的病情,一边问着身份来历。
原来这刘大人乃是当今圣上亲自点的钦差,江南盐政巡抚。只是既然梳理盐业税课,肯定免不了和当地世家大族,地方府吏打交道。他来此三年,在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中顺藤摸瓜,最近正是到了收网之时,却不想,不知怎么传了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出去,便有人狗急跳墙,嫌他手伸的太长了,这就有了下毒一事。
管江南盐政的,又是圣上心腹,这位置太敏感,怪不得出入要带着暗卫。
颜子钰暗自思忖。
又聊几句,刘梓铭解释道之前那个紫衣仆从,却是前阵子扬州的地方官僚一个什么沾亲带故的八竿子亲戚,因为某些缘故塞到他这府里当下人,他忙的团团转,无暇管府里杂事,将这人忘了,没想到今日他自告奋勇来请医仙,却惹出了这种事。
“那……他怎么连阁下的暗卫都指使的动?”颜子钰有些不解。
刘梓铭一脸懊恼,“那会儿府里大夫正向我解释所中毒性,他只说怕遇到甚么江湖人士耽误我的病情云云,向我要了一人。我一时不察,被他蒙蔽。”
既然这刘大人颇为诚恳,颜子钰便无心再在意这些了。随后换了离经易道的装备,几次清风垂露使出,离经温润纯净的内力游走经络,干脆利落地解了毒。
待照常开了剂微补养神的方子后,刘梓铭便问起诊费一事来。
颜子钰就着装备的墨笔写完药方,将笔杆向后一指,问:“刘大人可知晓我这医馆后面的这座府院是谁的?”
刘梓铭思忖片刻,回道:“扬州府衙里一个幕僚的。颜先生莫非中意于此?”
“是。不过……你可有方法让他离了扬州?平调或是升职都可。但是切忌以甚么手段硬赶他走。”
刘梓铭听罢,一挑眉:“这简单的很。此人素来贪财,欺上瞒下贪污吞税不胜枚举,且皆正好有证据在我手中,我也不赶尽杀绝,只让他辞官回家便是——颜先生就是不提这茬,我日后也是要查办这人的。”
颜子钰无语,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他不清楚那人是不是真的贪官污吏,怕刘梓铭强买强卖,只得道:“刘大人只需让他离了这扬州便算诊费了,他若要出手这座府院我自会和他交易,他不愿出手便罢了。”怕他提什么我必将宅子直接给颜先生办妥之类的话,赶忙加了一句:“刘大人请回吧,解毒后一个时辰内必须饮了药方中的药。”
刘梓铭见他这样说,也不好再扯皮,向他一揖便要带着几个暗卫离去。走到门口,似乎才想起来一样,指了指依然躺在地上的那黑衣人,问:“敢问……”
“此人适才与我交手时打碎了我一只建盏——”刘大人闻言一惊。而颜子钰衣袖一挥,袖中暗出一道清风垂露,解了这暗卫的定身效果和商阳指,“——不过我已出手惩治了。刘大人一并带回去吧。”
说罢摆了个送客的姿势,刘梓铭欲言又止,终究怕惹恼了救命恩人,几人快步出门了。
颜子钰这里清净下来,下午便照常开了门,自己径自坐在堂内饮茶,换了只粗陶茶碗,颜色倒是和摔了的那只有些相似,倒也算趁手。然后继续读那卷未读完的地方志。
第二日一日无事,待到黄昏时分,夕阳将近,颜子钰准备将医馆打烊时,面前突然一道黑色身影落下。
颜子钰慢悠悠去关了大门,回到堂内点了灯烛,这才去看那黑影,正是昨日与自己交手的那个暗卫,叫什么……影廿七来着。
廿七跪在地上,双手捧了一个锦盒一动不动,颜子钰伸手拿了一看,里面却不是地契房契是什么?于是便向他感叹道:“你家主人端的是雷厉风行,这才一日便送来了。”
心里却是叹气,怕是又要送一颗上品止血丹出去了。不过最近做小药没做这东西,材料差了一味,得过几天凑齐了材料才能做批新的,只能以后再给他送过去了。哦,锦盒倒是不用找了,用这现成的就是。
颜子钰内心碎碎念完了,看到他还跪在那里,茫然问道:“还有何事?”
却听一阵哗啦啦的金属声响,他不知从何处掏了根长长的骨鞭出来,双手捧了,呈在他面前。
而颜子钰听到金属声音,这才发现他手上竟戴着一副颜色墨黑的镣铐,而着腕合扣处居然已经焊死!适才屋内灯火昏暗,全然没有注意到。
心下微骇,还未等发问,便听他低着头,用有些嘶哑却平静的嗓音开了口:“回主人的话,刘大人怒属下冒犯主人,见主人施罚过轻,以主人风雅不愿脏了手,刘大人便代为惩戒,亲自施刑二百鞭。且刘大人吩咐属下,今日须自来向主人请罪,之后是罚是杀便全凭主人做主。”
颜子钰怔住了,猛吸一口气,来回踱了两步勉强压下心中震惊,将他所言的短短几句话飞速理了几遍,问了第一件事:
“你说之后生杀由我作主,又称我……主人,刘大人这是将你予了我之意?”
“回主人的话,刘大人确是此意。属下虽由朝廷所属的暗卫营训练出来,但是配给各位钦差大人之后,便是大人们的私属物,因此可随意赠送,主人不必担心首尾。”
可被当作物件一般随意赠送,自然……也可以随意打杀了。看来这暗卫营只怕不是什么好地方,暗卫的身份竟处理的如此随意。
颜子钰消化了一下信息量,问了第二个问题:“那为何又要把你手上这……这东西完全焊死?”
又想起来什么,飞速又说:“把‘回主人的话’这五个字去掉。”
他顿了一下,道:“是,主人。乃是因为寻常刑具锁不住暗卫,刘大人便让府中掌刑之人为属下取了此镣。此乃精铁所铸,因铸时无法留有锁孔机关,属下戴上之后自有人将此直接焊死了。”
这下颜子钰更加茫然了,问道:“那之后怎么办?你总不能一直带着……这玩意吧。”
没想到廿七比他还茫然,脱口而出:“属下冒犯主人,本就罪该万死。若主人允属下领死,自然就没有什么之后了。若主人仁慈,仅以刑责之,属下……属下……”
他说到此处,语气依旧平静,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心下黯然,总不能直说,主人您若再打几鞭,属下便死了?这话说出来便是有示惨以博取主人同情的意思了。而暗卫的规矩之一,便是任何情况下都不可向主人求情减刑。
颜子钰这次却福至心灵,霎时便明白了:他来之前已是受了二百鞭,若自己再施以刑罚,只怕依然是,活不下来。
他这般转过念头来,一时又惊又怒,又无奈,诸多思绪纷乱心头,最后竟而气笑了。
那刘大人……颜子钰大为摇头,那刘大人多半是以己度人了,觉得颜子钰一开始惩治尚轻是因为出于礼貌,不便逾越。且他被一个低贱的暗卫打碎了珍贵的古董,又如何能不怒的?所以势必还要把廿七送来请罪。这暗卫若是两边受重刑,多半就此便折在自己手中了。横竖是个死,干脆直接把人送了,还刑具加身地过来了,以示给足自己面子。
给足了自己面子?颜子钰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妥妥便是他行医途中常见的情况了——殷勤过度。行医途中若是治好了权贵们,他们见颜子钰医术高明,多半便会存心拉拢,很容易就殷勤过度了。前倨后恭什么的这本是人性使然,颜子钰对此本来也没什么感慨。
只是,只是,颜子钰长叹一声。只是以前他人的殷勤讨好不过是多奉了盘财物而已。而这次却是有个人因此被打的……快死了啊。廿七被那紫衣仆从连累,出手冒犯,关键是,还打碎了茶盏。于是刘大人想要献殷勤,这便是现成的理由——那紫衣下人既然是官场中人送的,处理掉恐怕会有变故。
而暗卫却,命贱不值钱,还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