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桂花(58)
他疼得浑身战栗,蜷在床榻上,血迹在被褥上沾染开。他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魂魄同在的云采也能感受到绵延的疼痛。
作为熟人,连谧神君有些怜悯,但作为敌人,他什么都不能做,只是蹙着眉头站在床边看着他。
聆洇疼到最后昏睡了过去,连谧神君在床沿上坐下,犹豫着伸出手去,似是要触碰他的脸,却迟迟没有触碰到他。
聆洇睁开了双眼,云采看到了笼着一身寒夜月华的连谧神君站在面前,眼中是重重矛盾之色。
“连谧。”
他的嗓音又沙又轻。
聆洇手上的绳索还没有被解开,平常满身都是戾气的他躺在被褥之间,看着连谧神君,难得有些安顺。
“先给你解开捆仙绳,别耍花招。”连谧神君说着便施法解了他手上的绳子,却又给他加注了一道禁锢的法术。
“你就这么怕我跑了?”聆洇侧身靠在被褥间轻笑道,碎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看上去颓废又虚弱。
连谧神君俯身拂过他的碎发,看着他的脸,语气几分残忍:“怕,我想你想了五年,日思夜想,每天都想着如何将你活捉。等破了境外魔兵,我立刻带你回天界受审。”
聆洇勾起唇角,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敢承认你爱我。”
寒冷的空气一时间凝固了,处处结霜化雪。冷到呼吸都停滞,心脏骤停。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理智被冰寒吞没的时候,唇齿已经纠缠上了,气息远比烈焰炽热。
连谧神君咬他的嘴唇,吻过他细长的旧疤痕。他们是春风雨露,是倦鸟长枝,有着超越神魔之身的精神契合,无所谓此身是否结合。
聆洇认为既然到了这一步,继续下去也无妨。只是连谧神君放开了他,连谧神君说:“你是魔魇。”
连谧神君与他同床背对而眠,过了一夜。聆洇借机解开了手上的束缚,第二天一早,他就幻作连谧神君的模样从军营逃了出去。他身上沾染了连谧神君的气息,守卫的天兵不曾认出他。
他是魔,他心中没有太多的束缚,不在乎成败名声,不在乎随从部下,不在乎心中所爱。他一生所求,不过是一个自由。
与连谧神君的最后一战进行到最后一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输定了,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站在沙漠间,寒冷的月光照得沙海发白,耳边尚是兵戈之声,风来是为默哀,为敲响丧钟。额头上滑落的是汗珠和血水,所爱之人隔着无数生死。
聆洇和云采的目光穿越兵戈相向的天兵魔将,穿越旷世杀伐,落在不远处一身银盔甲的连谧神君身上。聆洇用唇形道:“再见了,连谧。”转身投入了沙石下的流亚秘境。
他想终结自己,没谁拦得住他。他不愿赴往天界,倘若是被锁天狱再也不能重见天日,他宁愿消散在无人之境。他以为那是他与连谧神君的最后一面,而连谧神君穿过战场,追随着他一同跃入流亚秘境。
他们在秘境之中度过了三个月,世界只剩下彼此,他们之间却没有半分温情。互相猜忌,互相憎恨,却又在孤寂中生死相依,在寒夜里耳鬓厮磨,占有彼此。
一幕一幕,就如同云采在梦境中曾看到的那样,谁都没能放过谁。
而至聆洇殒身,连谧神君也没能承认他的心。
连谧神君背着聆洇寻找秘境的出口,背着他走过荒漠,走过无数的白昼黑夜,走到岁月干涸,走到灵力消散殆尽之前。
聆洇不止一次说“你放了我”,而连谧神君执着地背着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越烈日与寒夜。
他们等不到秘境出口出现了。聆洇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们的魂魄会一同消散在秘境里。
聆洇看着连谧神君,只想着他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他想拉着他坠魔,却不舍得他离开世间。气数将近时,聆洇悄悄地将全部的灵力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本体魂魄散尽的那一刻,他想,他终于自由了。
灵魂化风化云,云采的一缕魂魄也随之飘浮至荒漠上空,轻盈得都不像是自己。
他将一缕魂魄,留在了连谧身上。
他想做他的灵魂,这样他们就能永生永世不分离了。
他陪着连谧神君看过耶罗城大沙漠外的万水千山,那是他向往之境。他也陪着连谧神君上战场,看过遍布杀戮的贫瘠土地。
离泽一战,九婴鸟一族猖狂作乱,凶残至极。有天兵被抓获挟至高空摔落而死,有天将被生生剜去皮肉心脏,三万天兵被活埋于离泽这片土地。连谧神君拼死一战,用自己的神血催动灵力,与九婴鸟族长侉无同归于尽。
连谧神君殒身前见到了聆洇的魂魄,他自耶罗城走来,每靠近一些,他身上的红衣就褪色几分,直至朱红褪去,变得皎洁无暇。
连谧神君伸开双臂,他们在空寂虚无中相拥,一同在天地的缝隙之间陨没,灵魂再也无法割舍。
白光吞噬了他们的魂魄,吞噬了万物。云采感到迎面而来的光亮白得有些刺眼,他用手臂遮挡过,眼前浮现出云湛的身影,他站在小秋山山坡的花海之间,孤傲又冷清。
云采喉咙一哽,哑得说不出话。他红了眼眶想要走上前时,一个小豆丁从山头上跑下,穿过花海,跑到他身旁。
小豆丁将手中的花拿给他瞧,软糯糯地说:“二哥,你看。”
少年云湛弯身下去,将他抱起来,往自己身上背:“回家了,绵绵。”
小豆丁抱着他的脖颈,用花碰他的耳朵和脸。云湛将他往上托了一托,笑道:“你可别摔下去了。”
小豆丁咯咯地笑,抱紧了哥哥的脖颈。
云采看着他们的背影远去,被黄昏晚霞吞没,风过抚平这一页的涟漪。
眼前一幕一幕全是从小到大二哥陪伴在他身旁的场景。从他蹒跚学步到懵懂成年,云湛都是守护在他身边,目光总是落在他的身上。
他喊:“二哥。”眼睁睁看着云湛的背影消散在寂寥的夜风里。
……
夜岈君与连谧神君站在祈魂阵外,眼看着聆洇的魂魄化作一缕薄烟注入了云采的躯体之中,云采痛苦地蹙紧了眉头,猛然仰起了脸,紧接着脱力昏睡了过去。
连谧神君喊了声“绵绵”,几乎就要冲破结界。夜岈君拦住他,对他摇了摇头。
“连谧,不可莽撞。”
云采脖颈上的星屑链,却闪烁着光芒飘浮了起来。那缕光芒脱离星屑,透过祈魂阵的结界,飘落在了连谧神君的手心里。
光芒一触到连谧神君,就融入了他的身躯里。
连谧神君看到漫天星辰,看到云湛站在山间的树下。他闭着双眼,握着手中的星屑祈愿:“我将气息与一缕魂魄注入此链,愿护绵绵此生安好无虞。”
记忆翻滚而来时,连谧神君忽然靠在了一旁的铜雕塑上。夜岈君吃了一惊,问他如何了。连谧神君抬眼,摆了摆手。他望着祈魂阵之间的云采,眼中银光闪烁。他叹息了口气。
“是我让他受了太多苦。”连谧神君说。
棋魂阵的结界退去,连谧神君走上台子将云采抱入怀里,给他体内输送了一些灵气。
他的脸上都是汗珠,额发也湿透了。连谧神君看着那张瘦削苍白的脸,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云采悠悠转醒,看着他唤了声“神君”。
云采还惦记着回忆中的故事,他说:“神君的心愿我已经完成,聆洇的碎魂已经回归我的身体了,神君可以安心了。”
他微微一笑,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心中已经释然了。云采望着他的眼睛说:“无论如何,我会陪在您的身边,永生永世,做您的灵魂和另一双眼睛,就像聆洇一样。”
连谧神君轻笑:“打小不都喊我‘二哥’的么?”
云采愣了许久,不断望着他的眼眸,眼中逐渐有了光彩,光彩不断放大。他猛然从地上坐起,环抱住连谧神君。
他们相隔已经一千多年,跨越了生死、转世和漫长的思念。
云采喊“二哥”的时候,一瞬间泪水也涌了出来。
第六十二章 安生
连谧神君坐在院中水榭之间,茗淇上神坐在他对面喝茶。
茗淇上神道:“你这一段姻缘也是可感可叹,颇曲折了些。”
“也多亏了你当时在霜华山出手相助,否则我们兄弟可能就要陷身其中了。”
“你可别谦虚,就算我不出手,你也有的是办法逃脱。”茗淇上神道,“不过当时若我直接说穿了你的身份,你就不会是如今的际遇了。”
连谧神君道:“冥冥之中自有因果,顺其自然,未必会有最差的结果。至少云湛的这一世,我过得很圆满。”
茗淇上神闻言扬了眉,一展衣袖,正襟危坐。
云采掀开白纱,将一盘洗净的水果放在了石桌之上,放完唤了声“茗淇上神”,转身就要走。
连谧神君拉过他道:“走什么,坐坐。你只喊他不理我。”
“茗淇上神是客人,你又不是。”云采轻声道,“宫里还有事情要做,仙虎也还没喂过。我现在要去一趟弼猪温那儿宰骨头肉。”
“饿死它算了。”
“啊?”
“就知道吃。”
云采轻笑出声,被他拉着在石凳上坐下。
茗淇上神道:“南山子当年从陨山将它捉回来它来送给你的时候,你可是心水得不得了,还说什么,吃空了银宣宫也得养着。”
连谧神君抬眼道:“说起南山子,我当年还疑惑,我去向他求星屑给绵绵做成年礼物时,他为何见了我一面就那般爽快地答应赐予我。如今才能明白,这也算是我的机缘。”
“说到底,南山子也是看穿了你的真身,碍着你连谧神君的面子。倒是司水君糊涂,身为你的手足,在霜华山竟不能认出你。”
“当时天黑相隔得又远,我在带绵绵闯出山门之前并未曾露面,他没认出我也在情理之中。”
连谧神君与云采默契地对了一眼。
茗淇上神道: “对了,你这几日不在宫中,可知你那侄子谭闵已经升仙做了仙官,管的是天狱,前两日刚被派下界捉拿一只出逃的瘟妖。”
连谧神君喝了口茶:“他只需安安稳稳不给我添麻烦,我就已经感天谢地了,管他做什么仙官。”
“你这侄子可不简单,上任不久已经笼络了天界一众仙官。将来再完成几件大案,前途不可限量。”
连谧神君道:“随他开心,但他若是敢再来银宣宫招惹绵绵,我就亲自教我这侄子如何做神仙。”
茗淇上神看了半天觉得他俩好得不得了,决定不留在这边碍眼,告辞离去。云采起身要送,连谧神君拉着他的手道:“他对这里熟得很,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不必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