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桂花(49)
“此话何意?”
茗淇上神给他讲了一段故事,说他当年去霜华山替夜岈君传话时,恰巧遇到一对被金翅大鹏侍卫所困的兔子兄弟。哥哥叫云湛,是蓬莱山虚灵子的关门弟子,弟弟叫云采,小名叫绵绵,家住小秋山。两兄弟感情很深。
他们原本家住小秋山,司水君的三儿子谭闵看中了绵绵,使了点手段把他带去了霜华山。哥哥云湛因故变成兔子,跟着他同来,后来寻到时机就带着绵绵闯了出去。
茗淇上神也知道司水君家这三少爷也并非善茬,便顺手帮了这对兄弟一把。出来后,他对哥哥云湛一见如故,甚至想将他带回自己宫做仙官,不过被婉拒了。看得出来,云湛的志向并不在此处。
茗淇上神喝了口茶,道:“那是我的万年挚友,我能没见过嘛。当日我若是将他带回天界了,也不会发生之后种种,但你也可能回不来了。一切都是劫数,是你自己选择的劫数。”
“云湛便是我前世的身份?”
“是。”
“因何而逝?”
“因擅自斩杀蓬莱的苦心寺妖孽,后来天界降罚,云湛远赴妖界边疆,在耶罗城守卫妖民,于七百多年前战死。”茗淇上神道,“这些事,你应当问问栀颜仙子,她当时在蓬莱,是你的师妹。她竟从未告诉你?”
“未曾。她只同我说她曾是蓬莱弟子,去耶罗城时,因机缘巧合,随身携带照顾的神魄草收集了我的魂魄碎片。她于家中悉心照料七百余年,才等到我重塑神身。”
“这便有趣了。”
连谧神君沉默良久,问道:“云湛与云采真的只是兄弟?”
“难说。”
“为何?”
茗淇上神说:“看彼此的眼神不会骗人。”
连谧神君本是不解他这句话的意思,那会儿看到面前这只小兔子的眼神,忽然了然。
眼神不会骗人,千年的爱意和隐忍的思念,顷刻之间流泻。
第五十二章 银宣宫
连谧神君问道:“你从前就这么清瘦吗?”
绵绵看着他。
“没什么。”连谧神君说,“本君想要留下你,从今日起,你就住在折月殿。”
绵绵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连谧神君就当他同意,叫了个宫里的仙侍过来,陪他去折月殿安置下来。
栀颜那日有事出门一趟,晚上回来就撞见宫中的仙侍和绵绵在一块。
仙侍道:“栀颜仙子。”
栀颜望着绵绵,指着他问仙侍:“他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在这?”
“是神君的吩咐,以后云采小公子就住在银宣宫了。”
绵绵没心思搭理她,她也不想多说一句话,转头就去找连谧神君。
她风风火火地来到他的寝殿,敲开门,对在桌案旁看书的连谧神君道:“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那云采是怎么回事?”
他冷静地合上书,看向她道:“我从未听你提起过,你还有个师兄叫云湛。”
栀颜眼中浮起一层雾气,她没站稳,往后退了一步。
“是,我骗了你。是云采告诉你的?”
“茗淇与我的前世,在霜华山有过一面之缘。他将那一面之缘的故事告诉了我。”连谧神君道,“栀颜,我想知道那一面之缘之外的旧事。”
栀颜的眼眶红了,她点点头道:“除了你的前世,别的我毫无隐瞒。你在耶罗城的最后一战,我千里迢迢从蓬莱赶去,只见上了你最后一面。你当时走得匆匆,甚至没来得及同我好好说句话。然后你就……”
她哽咽了。
“耶罗城的天可真冷啊,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被遗弃的小婴儿在城里哭,妖魔在长夜里狷狂。我与你从来都是一同上战场,无论怎样的险境,只要有你在,都能过化险为夷。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会战死在耶罗城,为了守护一城的妖民。”
“我有一株神魄草,得来不易,去时随身带着照顾。也幸亏带着,我用它收集你破碎的魂魄。七百年啊,七百年里每天我都在想,会否出现奇迹,你能重生,为此我甘愿折损寿命。”
“而当你醒来的时候,你已经全然不记得我了,你没有云湛那一世的记忆,只记得你是连谧神君。”栀颜站在那儿,有些无助地掉着眼泪,“我就求阿爹去求你,让我跟着你回天界。我想,你不记得前世,于我于你,都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我不在乎身份,也不在乎名分,只想永远陪着你。可现在他又出现了,打破了一切。”
她流着泪,咬了咬唇笑道:“云湛,我快要认命了。你可以为他犯禁,将在苦心寺伤害他的妖孽斩杀得一二干净。在遗信中交代了一切,将你的所有物安排得清楚,什么都没有为他留下,却把一生的全部情意,都交给了他。”
连谧神君面上未有波澜,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栀颜,你应当清楚,我坐在如今的这个位置,就永远不再是你的师兄云湛。你不必留在银宣宫,为怀念一个已故的人蹉跎岁月。你师兄若是还在世,也必定不希望你如此。”
栀颜擦去了泪痕,道:“那他呢?你不承认你是云湛,那为何又要将他留在这里?”
“作为一世的兄长,我对他有所亏欠。作为情人,我无法对这份深情视若无睹。”
“他到底为你做过什么?”
连谧神君只道:“我一看到他,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他这一路走来肯定吃了很多苦。否则怎么会这么清瘦。”
……
比起在银宣宫,在广寒宫的日子显得更加清闲一点。毕竟广寒宫多的是打杂的仙兔,而连谧神君喜爱清净,偌大的一个银宣宫,连仙侍都没有多少个。
不过绵绵走到哪儿都一样,哪儿都不用他做重活。他每日在银宣宫也不过是打理花园,还有给大虎和小猫喂一日三餐。
大虎吃仙猪肉,绵绵每次拿着盆过去,站得远远地把连骨的猪肉一块一块抛给他。
绵绵问过宫里的仙侍,仙猪肉和下界的猪肉有什么区别。仙侍的回答是,可能仙猪的肉比下届的肉更好吃一点。毕竟是天界的猪,沾上一个“仙”字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绵绵表示不是很能理解,这么说来,他从兔精变成仙兔,难道只是更好吃了一点?
绵绵后来去考证了一下,原来那仙猪就是从下届选拔出来的肉质肥美的猪,与下面的猪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弼猪温觉得不打个仙字招牌不好卖,所以才叫仙猪。
绵绵说弼猪温这个官名真有意思。
弼猪温骄傲地说:“那当然了,大圣爷爷当年就被封为‘弼马温’,我这不是效仿他嘛。”
绵绵常去他那买猪肉,一来二去的,他们也就熟了。弼猪温老给他留最好的肉。
弼猪温问他:“云采,你是哪家的仙侍啊?你家主子这么爱吃肉?”
绵绵说他是银宣宫的。
弼猪温一听他是银宣宫的,惊讶得直说不得了,连忙给他多塞了几两肉。
后来连谧神君爱吃肉的消息就在天界传开了,神君仙子时不时地就来银宣宫给连谧神君送猪肉。
连谧神君被叨扰得烦了,就说他不吃猪肉,只吃兔子肉,当月就吓得十几只天界的仙兔辞职回家去了,纷纷说挡不牢。
玉儿还特地向绵绵来求证,知道是误会才放在心来,却还是埋怨连谧神君搞得天界“兔心不稳”。
绵绵觉得这事儿勉强算因祸得福,至少仙猪肉是够吃几年的了。
门口那只高傲的仙虎虎,在绵绵长达几个月的喂养攻势下,终于对他眼熟了。虽然他身上早就被连谧神君下了法术,虎虎不敢动他,但他每次走宫门看到那凶神恶煞的脸,还是有些心惊胆战。现它在就乖多了,偶尔还能让绵绵摸一摸毛。
宫殿里的那只小白猫就不一样了,怎么喂都喂不熟,永远都是一副慵懒疏远模样,不爱搭理绵绵。
那猫儿总爱待在连谧神君在的地方。绵绵偶尔被叫去书房侍墨,都能看到它爬上连谧神君的腿,像个小孩一样看着他写字,或是直接在他的怀里睡觉。
它也不爱给别人碰,一般洗澡、剪指甲、擦爪子这类事都是连谧神君在做,连栀颜都不能亲近。
绵绵总觉得这只猫不简单,他看着那猫的神情姿态,都觉得它是成精了。他问了仙侍这只白猫的来头。
仙侍说,好像说在连谧神君重塑神身之时,神魄草通身都变成了靛蓝色,只有一片叶子是雪白的,那片叶子一落地就变成了这只白猫,它几乎是与连谧神君在同一时刻现身的。
绵绵问:“那这白猫是连谧神君的一缕魂魄?”
“谁知道呢。”仙侍说,“那猫儿的性格那么古怪,看着也不像连谧神君。兴许是有哪一缕飘移的残魂附着在神魄草上,与神君一同重见人世了吧。”
绵绵听完仙侍说的话,更觉得这只猫有妖气了。他特意去了捞了鱼,大晚上过去给它喂小鱼干。它闻了闻,一点不给面子,扭头就走。
绵绵在银宣宫里四处活跃,却不太爱在连谧神君眼前晃悠。时常是连谧神君忽然想起好久没见到他了,才让仙侍把他喊到跟前来。
喊到跟前来也无非是问些有的没的,问他在银宣宫住得习惯不习惯,是否需要再添置些东西。绵绵有一句答一句,不多话,也不太抬头看他。
连谧觉得那张漂亮的脸上,表情太过寡淡。他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安静得没有生气。
眼睛也很漂亮,可惜少了几分灵动,有些过早的暮气。
他总觉得从前的云采不会是这个样子。
如今的云采办事妥帖,处处周到,却是个闷葫芦,任何事都喜欢自己扛着,从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
秋去入冬,园中的霜都结了一层。云采屋里的那床被子,还是原来的那层薄被。他一时疏忽,也忘了问。
云采生病发烧还在坚持做活,后来忽然在院子里昏了过去。他到那个时候才知道。
他命人去天界库房取了新的蚕丝被来,吩咐仙侍熬了药,亲自看着云采喝下去。
云采喝药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微微蹙着眉头。
他问道:“很苦?”
云采摇摇头。
他让人取了盒白糖来,说道:“你从前也这么让你二哥省心吗?”
他还是没说话。
取糖回来的仙侍打开盖子,将糖盒子递到他面前,他才犹豫着拿了一块,含在嘴里。
“宫中一切活都不必做了,留给他们打理,这些天你就安心养病。”连谧神君转过头,让仙侍吩咐安排下去。
“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你就开口。至少……”连谧神君说着将空药碗也拿给仙侍,“至少你二哥能为你做到的,我一样能为你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