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桂花(48)
绵绵说这个故事有点长,于是讲到风清、树静,连广寒宫也笼上一层朦胧的薄纱。
玉儿在听到云湛战死在耶罗城,遗信上写了“你是我永恒的句读”时眼泪汪汪,听到最后泣不成声。
玉儿撅着嘴,用绣花锦帕擦了眼睛,擤了鼻涕,哽咽着问道:“你就是为了你哥哥来天界的?”
绵绵说:“耶罗城都去过了,无所谓再来一趟天宫了。”
“那你去找他,他认你了没有啊。”玉儿红着眼眶看他。
绵绵摇摇头:“他认不出我了。”
他有些无措地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玉儿豪情万丈地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说:“不记得你怕什么啊!总比天人永隔强啊!不记得你就死缠烂打嘛!让他死死记住你。云采,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一定不能放弃!”
“谢谢。”
玉儿安静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我刚刚听得太投入了,还没有缓过来。你跟连谧神君的前世本来是兄弟啊?”
“嗯。”
“那他给你写‘你是我永恒的句读’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意味着他,他……”玉儿激动得语无伦次。
“他爱我。”
“是兄长对弟弟的那种……”
绵绵摇摇头:“他爱我。”
玉儿愣了,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是什么神仙爱情。”
第五十一章 劫数
隔日绵绵又去银宣宫附近蹲点,准备找时机再见连谧神君一面。他从清早开始等,看着门口的那只凶悍的老虎打哈欠睡觉。等到带着金铺的大门被推开时,连谧神君走了出来,揉了揉那仙兽,与它道别。
连谧神君要外出。
绵绵想起来,他昨晚是说要出门一趟。
连谧神君孤身前往下界采仙草时,绵绵便一路悄悄尾随,从天界追到涯几山。
绵绵心虚怕被发现,不敢离得太近,只敢远远地跟着。他看着二哥进了涯几山的结界,自己也追了进去。
神君迈上百级台阶,走至山顶,见有一只巨大的妖兽守着那株散着淡绿荧光的仙草。那只妖兽大概有几百只绵绵兔子垒起来那么高大。绵绵这样的兔子只有他半只手掌那么大。
绵绵化身为兔子原型,躲在草丛里,看着神君拔剑,与那妖兽相搏。
神君运剑迅速,绵绵看不清招式,只能看到银白剑光闪动。那凶猛的妖兽却显得相当笨拙,只靠蛮力却也碰不到神君。
连谧神君没用多少招就让妖兽轰然倒地,瞬时间尘沙四起。待到尘埃落定,他已站在了那株仙草前,动用灵力将它连根拔起,然后收入衣袖当中。
连谧神君转身朝着石阶走去,准备下山时,那倒在一旁的妖兽竟翻身而起,吼啸着用妖爪打向他。连谧迅速偏过了身子,但肩头处依旧被妖兽的利爪抓伤了。
他运了剑,三两下就将那妖兽再次打倒在地,手中寒剑毫不留情地刺进了它的心脏。
抽剑、拭剑、收剑入鞘,一气呵成,接着便下山去了。
绵绵在他身后紧赶慢赶,看着他出了结界,似乎是想御剑飞行,可御剑了没多远,又重新落了地,不知是否是受伤的缘故。
适时天上阴云堆积,已经飘了几滴雨,一转眼雨势渐大。连谧神君收了剑,走进山林里避雨。绵绵跟着进去,一路踩着水坑,溅起污水,最后看见他入了一个山洞,似是在打坐疗伤。
绵绵站在山洞口的树下躲雨,悄悄地往里面看,不过视线被遮挡住,他看不太灵清。于是他掖到洞口边上偷看。
正在打坐的连谧神君,周身浮起淡蓝灵光,他运了气,倏忽吐出一口血来,接着脱力垂下了头。
绵绵赶紧向他跑去。
连谧神君尚且有一丝意识,睁开眼,朦朦胧胧地看见那只小兔子趴在他的腿边。他笑了笑,伸手抚摸它:“小东西,你怎么又来了?”紧接着合上眼,失去了意识。
绵绵用兔爪碰他,他什么反应都没有。绵绵立刻化作人形,查看他的伤势。
他的面色苍白,额头上不知是雨点还是汗珠,嘴角有血迹,右肩上也洇出一片血色,伤口处隐隐散着紫黑淡光。绵绵认得,这是妖毒。连谧神君挨了妖兽的那一掌,中了妖毒。
妖毒说严重也不是太严重,容易解开,但说轻也不能够。如果大意了,就算是个神仙,还是会伤及性命。
绵绵不顾风雨跑了出去,四处寻找能治妖毒的草药。这种草药不算太难找,寻常地方都会生长。可他在这里找了个遍,山林里没有,溪水边没有。
最后他是在山崖边上找到的。千辛万苦才采到那么一株。雨天湿滑,他落在峭壁上采摘时险些掉下去。
他回山洞时,雨倒是已经停了,不过天色已暗,山洞里更是显得阴黢黢的。
绵绵给连谧神君处理了伤口,又上了草药,刚要起身时却被抓住了手腕。
连谧神君睁开一双眼,冷冷问道:“你果真能化作人形。一路追踪我到此,你究竟是何人?”
绵绵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二哥到底是不认识他了。
连谧紧锁眉头望着他,借着阴暗的光看清他的面容时,忽然一把将他拽入怀中:“聆洇。”
他抱得很紧,绵绵几乎能感受到喷洒在脖颈上的潮热呼吸。
他喃喃道:“原来是你一直守着我。”
妖毒会使中毒者产生幻觉。
连谧神君身上妖毒未解,神志受了影响,有些模糊。他错将绵绵认成了聆洇。
绵绵的心凉得跌落到了谷底,整个人都有些麻木。
连谧用微凉的手触碰他的时候,吻着他唤他“聆洇”的时候,他什么反应都没有,不说话,也没有抗拒。
绵绵感觉到落在脖颈处的炽热气息,当手触碰到他温热的背脊时,真切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如今在他面前的这个二哥,是真实的,是能触碰到的。只是他不再是云湛,而是连谧神君。十一姐说得对。
山洞外的雨便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下了有一夜。这一夜说冷也冷,山洞里弥漫的都是秋夜的寒气。
连谧神君握着他脆弱的脖颈,咬着他的耳尖唤他“聆洇”。他的手和身上也是偏冷的,不怎么温热。绵绵呵一口气,都能见到白雾。
天一亮,绵绵丢下连谧神君,一个人回了天界。
绵绵收拾东西,向玉儿提上了辞呈。他说他要回小秋山了。
玉儿不能接受,她反复追问为什么,问他难道不想认二哥了吗。
“我的二哥叫云湛,他已经死了。”绵绵说,“连谧神君不是我二哥。”
无论灵魂怎么转世,他的二哥都已经在这个世上永远消失了。
他认清现实了。
天宫太冷清,他一天也不想多待。只是玉儿不肯,说让他将这个月做完,不然不好结工钱。
绵绵知道玉儿只是想拖延一下时间,劝他回心转意,但他已经不愿再回头了。
天界再也没有他的念想。他要回小秋山,他生在那里,所亲与所爱之人住在那里,他也应当活在那里,死在那里。
绵绵答应留下来做完最后几天,当晚像寻常那样,就在桂花林里浇水除草。累了就靠着桂花树睡觉。
他太累了,他就想将自己藏起来,谁也看不到,谁也找不到。他变回兔子原形,躺在柔软的土地上。清风一吹,桂花纷纷坠落,洒了他一身。
几百年了,他总是梦到童年,梦到二哥还在的时候。二哥将他抱到腿上,教他认字读书。他咬着果子,含糊不清地跟着念。
他梦见二哥为他打开糖罐子,替他剥开每一只糖果的糖衣,陪着他将糖衣折成千纸鹤。
他梦见成亲时去过的那片花海。无数灵魂在花海中徘徊,每个灵魂都在诉说自己的平生。他一路走去,却如何也找不到二哥的魂魄。
他心中恐惧焦虑,一遍一遍地寻找,翻来覆去地寻找。最后听得一声熟悉的“绵绵”,他转过身,看到二哥在湖中撑着小船,含笑望着他。
他不顾一切地向云湛跑去,穿过花海,跳到那只小船上,与他紧紧相拥。
云湛笑着问他:“怎么慌里慌张的?”
绵绵扯着他的衣袖,说还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云湛抚摸着他柔软的发,温柔道:“二哥会永远陪着你。”
如同成亲那一日,月色静谧,舟泊在水中。绵绵枕着二哥,听那水波晃漾的声响沉沉睡去。
绵绵紧紧握住他的手,想留住残留的温热。
他流着冰凉的泪叹息说:“二哥啊。”
……
绵绵睡得真沉,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从桂花堆里被抱了出来,还听到了玉儿的声音。
玉儿说:“连谧神君,您要不再看看其它的仙兔,别的都行,就这只仙兔不太行。”
连谧神君悠然道:“天庭欲往银宣宫调派仙侍,方才本君与嫦娥仙子聊及此事,仙子慷慨,让我随意在她这园中挑选。为何他就不行?”
玉儿为难道:“神君,他平日里最得仙子宠爱。您要是把他带走了,小仙没法跟仙子交代。”
“哦?”连谧神君抚摸着兔子,难得无赖道,“那我先带回去。倘若嫦娥仙子不肯割爱,让她随时找仙侍来银宣宫要。”
那嫦娥仙子怎会厚颜再找仙侍讨要嘛,这明显就是讨不回来了。
玉儿就眼睁睁看着连谧神君把绵绵带走了。
她就知道,连谧神君突然造访能有什么好事。她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是来抢兔子的,这么明目张胆,她那可心的兔乖乖就这么被抢走了。
连谧神君将绵绵带回寝宫,掀开帘帐把他放在床上。
“不是会变人形么,变回来。”
绵绵默默运法,变成了人形。柳眉温软眼,少年清朗一轮月,未语先惊人。
绵绵垂着眼坐在床上,一副不敢看他的样子。
连谧神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道:“昨日跟着我去涯几山了?”
绵绵没有回应。
“你跟着我做什么?”
绵绵还是不肯作答。
连谧走到他身边,瞥见他衣领处还有淡淡的吻痕。
“云采是么,日后你便留在银宣宫做我的仙侍。”
“为什么?”
“听说,我前世是你二哥?”
绵绵惊讶地抬头看他。
连谧神君返回天界后,便去找了茗淇上神喝酒。
连谧说他前去涯几山,负伤之时,似乎看到了一只兔子,那兔子幻作聆洇,为他上药除了妖毒。
茗淇上神掂着酒杯道:“也不一定是聆洇,你欠下的旧情也不止这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