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丹心(9)
然而下一瞬,飞光像是被焰火灼烧一般,猛地缩回手去。
借着短暂神识轻触,已足够叫飞光看清,留在喻炎心上的那根翎羽,翎毛根根舒展,颜色青青湛湛,如春色晕染胎骨。
飞光几乎有些恼怒起来。若不是喻炎提到此事,他还不知道自己竟留了这么大的一处破绽。
这三十余年里,他从来不肯细想,从来不肯想,于是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万一有朝一日喻炎知道,他在那么早之前,便千挑万选,给了喻炎自己最好看的一根鸾羽——
万一喻炎发现,万一喻炎发现了……
好在他不曾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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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喻仙长此后昏沉了好一会,睁眼看去,尽是茫茫瘴气遮眼,只能囫囵窥见前路上雾卷烟沉,云气如飞。
身前依稀有风,吹得他鬓发扬起,微觉凉意。
他立在那里,一时想不起自己汲汲欲为何事,营营欲为何人。
再往后,便有人唤他的名字,唤得多了,还似乎揪了一会喻炎的头发。
喻炎被揪得忧心起自己发簪歪了没歪,发带掉了未掉,百般烦恼中,人猛地一个激灵,前方便渐渐地亮了。
待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然身处石梁另一端。
他头一件事自是去寻飞光,好在飞光就站在不远处,身上穿着那一身湛青色的端严法袍,露在衣外的肤色如脂如玉,容貌出尘,像是极俊美的一尊神仙,只有双唇间还噙着一抹颜色极浅的湿红,影影绰绰地显出三分秾艳。
喻炎细细看了一阵,禁不住地想笑。他几乎想劝飞光抬起手来,稍稍遮一遮唇色,免得叫人白白看去了。
但若是飞光真抬手去挡,只露出一双眼睛,恐怕又会有别的春光。
此情此景,不像是瞻仰九霄鸾凤,倒像是在看刚能化人的妖,好不容易藏好耳朵,又会露出尾巴,无论如何变幻,总会有变化不全的地方。
总会有一丝破绽,能叫人知道眼前这尊清冷美人,手一碰就怒,话一撩就骂,脚还踏着凡尘,还未炼就铁石心肠。
飞光被他一瞬不瞬地看了这般久,忍不住微微侧过脸去,气道:“你记得多少迷阵里的事?”
喻炎听得笑意一窒,似乎十分懵懂错愕,按了按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头皮,而后冲飞光眨了眨眼。
飞光看他反应,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话,半天才仓促道:“是我……我替你绾的头发。你耽搁了这么久,还要与其他修士汇合,时辰有些吃紧。”
喻炎愣了片刻,手指自后脑往上摸去,最后才停在自己道髻上,只舍得轻轻碰了一碰。
飞光慌忙打断他,高声点醒道:“喻炎,你还不快去四周看看,寻一寻宝?这般懒散,小心日后境界跌落,惹人笑话!”
喻炎被他说得又是一愣,旋而笑出声来:“什么境界跌落,你是担心我经脉淤了寒气?飞光,世上多少人修道,万人之中才有一人筑基,万万人之中才有一人结丹。我可是万中选一,境界哪能说跌落就跌落了,最多是不能再进一步——”
飞光看他笑得眉眼弯弯,朗声说出这一番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着脸看着喻炎。那目光肃穆而凉薄,就是柔软了些,像蝉翼柳叶,无关痛痒地割着喻炎肌肤。
喻炎被飞光瞪了一阵,只讪讪摸了摸脸,并不十分害怕,极小声地笑道:“为什么生气?你想我再进一步,将来结个金丹?”
他说到此处,笑容更盛,乐不可支道:“我筑基后,少说也有两百年的寿命,要是真结了丹,活得就更久了。飞光难道想我活久一些,同我久久绑在一处?不会吧——”
飞光脸色煞白,掌中青光隐现,正要痛快教训此人,喻炎就先行一步噤了声。
他连连拱了拱手,作出讨饶的模样,待飞光含恨收了法诀,又一面抱怨头疼脚酸,一面拽住飞光袖口,慢吞吞站了起来。
飞光拿此人全无办法,一度想抽回手去,可喻炎偏偏拽着袖摆不放,嘴里道:“卿卿,别急啊。”
飞光已是气得浑身轻颤,瞳眸染作猩红血色,森然怒道:“喻炎,你当真想死不成?”
喻仙长忙晃了晃飞光那只手,十分老实地从储物戒中挑出仅存的水属灵植,统统塞进飞光手里,低低笑道:“别气啦,最怕你生气了。”
飞光当即冷笑了一声。喻炎怎会怕他生气呢?只要他生气,那人便快活得很;他越是生气,喻炎便越快活。
喻炎递过水属的野草杂花,人便往后退了半步,嘴里接连哄道:“我这就去寻宝。飞光,别气啦,别气。”
说完,总算绕开飞光,沿着狭窄石崖,径自往深处行去。
那狭路一侧是犬牙交错的山壁,一侧是熔浆深潭,落脚时不住有碎石崩落,险恶非常。
但不过百余步路后,地上就开始零星散落着被人拔除的阵旗。
再行百余步,连最后一面明黄主旗也被人拦腰斩断。
狭路尽头,赫然出现了一方能容纳上百人站立的正圆石台。巍巍石台恍如一方世外天地,数十道炎气如同巨龙,自万丈悬崖下的赤色岩浆中一路蹿腾涌上,在石台上交汇成一团明晃晃的巨焰,竭力哺育着石台正中的一株盘根老树,叫老树枝梢结出了累累朱红异果。
喻炎在赤焰海秘境中滞留了这么长时日,灼灼炎气以此处最盛。
他在此处才站了片刻,四肢百骸的暗伤,已被蕴养得颇有起色。
喻炎对着这样一方奇观,心中心思电转,再三斟酌之后,才伸出手去,摘下老树上一颗赤色果实。
当他手握异果,转身欲走时,就看到飞光已然跟了过来,两袖兜风,拦在狭道中间,脸上仍有未消的余怒,冲他狠狠训道:“多摘一些。喻炎,你想气死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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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喻仙长被他这样迎头痛斥,脸上神色一变再变,看上去极是古怪。
他似乎是有些欢喜,极想畅怀大笑,偏偏要勉强按捺;似乎是经逢喜事,极想高声说与人听,偏偏要佯作无事。
喻炎定定站在原处,手攥成拳,许久未发一言,只有一双眼睛溢彩流光,柔和得要滴出水来。
飞光恼道:“怎么,你不肯听?”
喻炎像是强忍着笑,连声音亦微微发颤,哑声问:“我瞧这果子好看,随手摘的,难道是什么天地奇珍?”
飞光被问得目光游移起来,勉强道:“此物名为赤色炎焱果,对火灵根的修士有些好处。”
喻炎一瞬不瞬地望着飞光,片刻之后,人忽然弯眉而笑,只道:“那我尝尝味道。”
说罢,已将那颗赤色炎焱果递到嘴边,咬了一大口,稍稍咀嚼之后,就把余下的果肉一并塞入口中,反手揩了一把嘴角汁液,复道:“飞光,是甜的。”
飞光见喻炎嘴上仍沾着些许朱红色的浆液,像是谁以朱笔一点,胭脂淡扫,身上一时有些发烫,汗水涔涔滑落,不过片刻,已然热血如沸。
他原以为是自己情动,而后才想到是喻炎服下炎焱果的缘故,两人灵根相克,一旦喻炎炎气旺盛,他就免不了受这烈火烹油之苦。
飞光定了定神,待脸上薄红稍稍褪去,便打算再催一催取宝的事。
他这一路掐算过来,颇废了一番心力才将喻炎领至此处,自然清楚这一树赤色炎焱果是何等仙品灵果。
于此末法时代,这等能洗经伐髓、提纯灵根的异宝寻见一处便少一处,更何况宗门小秘境一甲子一开,开启的秘境也未必是赤焰海,再想故地重游竟不知是何年何月。
机缘既然如此难得,喻炎不说将这赤色炎焱果摘尽,至少也该十取其九。
可飞光这厢还未出声提点,喻炎已随意抢过话头:“飞光,这炎焱果当真好吃,咬下去甘甜如蜜,咽下去叫人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虽然好吃得紧,但我尝这一颗也就足够了。”
飞光听得沉下脸来,眼底隐现寒意,只问:“你这是何意?”
喻炎恋恋不舍地舔尽了从手背流到虎口的浆汁,自若笑道:“这是你头一回送……我意思是,这是我头一回撞了大运,寻得了这么多名字都不曾听过的灵果,要是连个味道也说不上来,像什么话?我当然要尝一尝,拼着你难受,我也想记得这味道。”
飞光正是要劝他多尝几颗,多拿一些,草草一听,就断然道:“正当如此。”
可喻炎却没有当即答他的话,只冲着飞光一个劲地笑,笑得弯了眼。
飞光不由怒道:“笑什么,怎么还不去拿?”
喻炎这才老老实实回了句:“就尝这一颗,记得味道就成,以后就不必再吃了。你怕热,吃多了反叫你难受。”
飞光听得愣了愣神。他心里忽然一动,而后眼角也红了,脸上也烫了,呼吸灼热,身上到处都是破绽。
像走在朦胧的月夜,欲吟天阶夜色凉如水,偏见春城无处不飞花。
凡心骤起之后,万丈旖旎红尘,难免活泼泼地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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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飞光纵然有满腹经天纬地的仙家才识,通晓数万种术法神通,惯看九天云烟相连,但在这软红香土上,情关牢狱里,他还只是一介白身。
那些妙术并不曾教他,哪年哪月要哪般嗔笑怒骂,何时何事可稍露真心。
左右每一句都不知对错,每一步都难断前程,飞光几经斟酌,便自己强忍热意,红着双颊,胡乱应付了一通:“胡说什么!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你先装进储物戒里,再论其他。”
飞光说完,心里惴惴难安,生怕喻炎笑意一敛,也同自己一样,说出肃杀的话来。
好在喻仙长还是眉间舒展,微微笑道:“我那低阶储物戒,能装多少东西,你还不知道吗?”
说话间已利落摘下戒环,凑到飞光身旁,牵了他的手,哄着他一看究竟。
飞光反应不及之下,只得半推半就,以神识勉强看了一眼,只见那储物戒内不过五尺见方的地,六尺来高的天。局促空间中小半是廉价壶觞,破烂衣衫;大半是水属低阶矿石,水属末流法器……再外加三五抔雪,一两坛冷酒,装得戒中满满当当。
飞光记得这人一路上取出了不少杂草野花,却不曾发现喻炎还新拾了许多破烂。
正当他长眉紧锁,暗暗盘算要如何取舍戒中杂物,好腾出一片净土,塞入眼前的仙株灵果,喻炎忽然靠了过来,拿肩臂紧贴着飞光臂膀,笑得万分热络,嘴上道:“飞光,你看,这是我三十年来积攒的家当,都是闯荡秘境必备之物,再装不下别的宝贝了。”
若是以前,听到喻炎这样信口雌黄,不肯做些许实事,飞光只怕要恼;但他现在似是病了,听着喻炎吹牛跑马,心里像是化成了一潭水,心潭上的波光潋滟,有鱼在潭水中吐着气泡,鲜活地游动,不住搅起水声,生怕人不生气——但对一潭水来说,有鱼肯住进来,肯在它心上倒海翻江,这潭水怎么会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