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丹心(18)
他这样曼声讥嘲了一通,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听得两名修士脸色顿变,直道:“谁与你一路货色!”说罢,再不愿与喻炎多言,愤愤然拂袖去了。
喻仙长见二人动了真火,更觉好笑,忍不住在心中笑骂道:自己从来只爱下重注豪赌,事事都想倾尽一切一搏,当真不是贪生畏死之人!他如何会落到这个地步?
喻炎腹谤了好一阵,然后才笑着摇了摇头,草草改完手中那篇挖肝不死的功法,双手奉给了当值弟子。
等这笔功德入账,喻仙长掐指一算,发现攒下的功德,与觐见心尖尖上那位神君所需的数目相去不远,脸上情不自禁地又露出些笑模样,人随手将长案上纸砚笔架推到一边,只拿起今日刚借阅到手的几册典籍。
可就在喻炎端着这一摞功法典籍,长身而起时,他一双道袖自案面扫过,恰好掀翻了桌上凉透了的半杯残茶。
喻炎吃了一惊,人匆匆腾出手来,上前半步欲扶,谁知慌乱扑救下,右手手肘又在案角重重磕了一回。
未等手上钝痛传来,喻仙长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一片。
他倏地压低了声音,近乎是嘶声求道:“别……我没事!飞光!”
他在手肘处用力揉了两揉,急怒之下,又连连骂了几句:“我是筑基之躯,这点小痛,连我油皮也磕不破……根本用不着你!你是想气死我不成?”
喻仙长这样说完,却不敢当真叫自己气得青筋隐现、额角胀痛,人不住呼吸吐纳,叫自己先喘匀了气,然后才将典籍夹在腋下,阴沉着脸色,将道袖卷起,细细看了两眼。
只见他手肘磕碰之处,肤色均匀,皮肉紧实,几乎看不见红肿损伤。
可喻炎仍是满脸懊悔,紧紧皱着眉。
趁此时四下无人,他慢慢擦净右手凉汗,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将一枚玉色鸟蛋取了出来。
时隔数年,那枚袖珍鸟蛋似乎小了数圈,蛋身上却多出了四五处裂痕,最深的一道裂口,细密裂纹已经交错如蛛网,隐约露出蛋内的一团混沌青气。
那并非是破壳的碎纹……那不过是纵横交错的伤口。
随着喻炎手肘处最后一丝红痕隐去,蛋壳上又多了极小的一道裂痕,仿佛刚替人挡下了什么灾痛。
眼前这一幕,倒叫喻仙长再度想起多年前的一场怪梦来——
彼时飞光刚刚悟得天机简,为自己潜心算了一卦。
他猜不出飞光那次占出了什么卦,只知在那一卦后,自己渐渐坠入梦里。
他梦见飞光在梦里化作青鸾真身,硬是压榨出最后一点法力,送给自己一身浩浩汤汤的碧色华光。
他梦见飞光绕身而飞。
他梦见飞光朝自己说话了。梦见自己虽筋骨剧痛,听见飞光那番话,却一下子笑了起来。
他原本只依稀记得自己梦中为何而笑,他那时笑的是……原来飞光,竟这般喜欢我吗?
再后来,深入蛇窟险境,数日不死,方记起飞光在最后一晚,究竟说了何话。
与人刀剑相争,连中数剑,身上无伤,方记起飞光在最后那一晚,究竟做了何事。
蛋身上每多一道裂痕,喻炎便要心痛懊悔数月,他本是与天争命之人……如今却成了天底下最谨小慎微、贪生惜命之人。
喻炎忍不住将那鸟蛋轻轻立在桌上,用额头悄悄一顶,叫这蛋身摇晃起来,嘴里极轻地骂道:“别人笑我贪生畏死,毫无血勇……都是谁害的。”
“你也不回来,帮我说两句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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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仙长自顾自说完,拿指腹一下下轻戳蛋身,如此温存了半天,心里仍有些惊魂不定。
院外白云飞暮色,旁人或是去道馆享用珍馐美馔,或是回精舍小憩,喻仙长却忽然有些畏惧。
因为这样小小一桩变故,他忽然又怕了起来,生怕那餐饭鱼肉多刺,烈酒伤身;生怕那条路夜黑风高,惹出平地波澜。
喻炎索性从前院借来一盏长明油灯,搁在矮案上,人依旧坐回圆座,就着涩涩冷茶送服了一枚下品辟谷丹,打算对着这豆灯火,通宵将几本典籍读完,囫囵过上一夜。
他随手翻开其中一册,耐着性子读完,却发现内容不过是混珠鱼目;另启一册,又是败絮其中。
然而读到第三册,里头所载的一件奇闻轶事,倒是令喻炎颇有斩获。
书里提及的,乃是数百年前天命儒门与碧眼狐狸结契的野史。
说是那妖狐道行尚浅,除去一双翠色妖瞳,体貌与寻常野狐无异,却被当年那一任儒门门主以上宾礼待之。甚至有内门弟子为证,那妖狐喝醉了酒,便盘卧在门主膝上酣眠。
如此镇守宗派几十载,忽而有一日,那碧眼妖狐仅凭一双后足立起,前足作拱手之态,冲那一任儒门门主拜了三拜,口作人语。说它见识粗鄙,并非镇派灵兽的命格,与门主结契有违天道,这些年来修为难以寸进,甚至有境界跌落之忧,实是缘分已尽,就此作别。从此天命儒门当中,便不见了这妖狐。
再往后,世上流光飞度,当年炙手可热的元婴大能已成埋骨新冢,方有巡夜弟子看见有野狐在门主墓前徘徊,嘴里呦呦有声,依稀在如人垂涕,哭的是:“君为泉下骨,我为人世狐;君敬我以酒,我报君以哭。恨不为真龙真凤体,神通手段半点无。”
典籍中记载至此,便大笔一挥,言之凿凿劝诫道:由此可知,结契一事理当守命数,应天道。若能明天之理,顺天之意,参天之玄,终有大道飞升的那一日。
喻炎看见那首野狐歌里,莫名提及真龙真凤体,仿佛有那体质神通,就能在这长河逝水中抵挡一二,不免微微一怔。
再往后翻,见后半卷尽是诸若此类道德仁义的荒唐话,于是将书卷合拢,又握住袖中那枚玉色鸟蛋,轻轻在掌心盘玩了一阵。
这鸟蛋经他百般尝试,非但不曾孵化,还一年小似一年。
喻炎多少猜出,此物不过是飞光割舍的些许分神,权作护身之用,全他多年念想,孵不出小小飞光。
可喻炎仍喜欢随身而带,时常用手去焐它,叫蛋壳上始终留有一丝被焐热的余温。
因为它始终是暖的,所以它不全是冰冷的死物。
喻仙长一边静静焐着它,捧着它在烛火旁取暖,轻声问它:“飞光,夜里风大,你冷不冷?”
一边又问:“飞光,我是火灵根,手心烫,你热不热?”
他连问了两句,侧耳听了听,佯装作有人应他,嘴里低低笑道:“我方才看着天命儒门的旧事,突然有些感悟,什么算是天之大道?飞光你说,这天道会不会就是时光呢?”
“如此一来,顺天道者,便可与光阴之辇同行,得年复一年的修为积攒加身,惜取年光,直上云霄。”
“逆天道者,就如同你我一般。我修为停滞不前,最近还隐隐有跌落的征兆,眼看要被打回多年前的境界;你也是如此,从九天青鸾,变作半大的青鸾鸟,到幼鸟,再到我手中蛋……所谓的天道压制,是否就与光阴背道而驰,遭岁月攘夺馈赠,碾树为种,碾山为尘,把万事万物都打回多年前的原形?”
喻炎说罢,自己细细推敲了一阵,忍不住抚掌而笑,当即提笔蘸墨,要将这些念头如数记下。
修士常说悟道悟道,其实各有感悟,各悟大道。只要能自圆其说,就能突破境界,有所参悟。甚至传言修士悟到最圆融之处,就能以自身所得,开辟眉间紫府,自创法则,新设一方鸿蒙宇宙。
喻炎趁着灵光兴起,笔走龙蛇连写数段,人还有余暇,闲闲自语道:“飞光,等我写完,天亮就拿去换些功德。可惜我空有感悟,进阶无望了。”
“说起来,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筑基已经极难,再往后修行,硬是冲击结丹,恐怕会道死生消?”
喻炎说到此处,笔势顿了顿,人悄悄笑了一下,弯起一双眼睛:“再往后修行,每一步靠得都是心境跟气运。你是不是还未猜到,我此生的气运,往后每一世的气运,都拿来换了你了。”
喻仙长如此自言自语了许久,才搁了笔,晾了晾纸上新墨。
他焐着那鸟蛋,长长打了个盹,醒后起身斟茶之际,竟与一名守夜的万霞山弟子撞了个正着。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片刻,蹙眉道:“道友整夜不归,是打算早些攒下功德,见那青鸾神君么?我听说老祖后日就要携神君一同闭生死关了,如今再不见外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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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炎听了这话,自是愣了许久。
他慢慢笑了一下,嘴里极低地附和道:“也是不巧了。”
说罢,人便一味枯站着,眼睫轻颤,呼吸乱而重,仿佛正魇在梦里,正溺进水中。
那万霞山弟子今日提点了不少散修,见多了捶胸顿足之人,看喻炎尚能自持,便懒得多加安抚,拱手即走。
喻仙长仍枯枯站着,直等到那弟子走出十余步,推门欲出,喻炎方高声追问了几句:“道友,生死关一闭,短则数十年,长则数百年,谁来照应门中俗务?贵派老祖正值春秋鼎盛,需不需要再多谋划几年,做足十全准备?”
他话一出口,自己也禁不住自嘲:这等宗门大事,与过路弟子多说何用?于是就茫茫然住了口,远远作揖告罪。
待后院又只剩下他一人,喻炎径自踱到开阔处,朝山上仰头望去,无人知道喻仙长这一刻想了何事。
是数十年之后,能不能保住这一幅青春皮囊?
是百年、数百年之后,他这寿元只有两百余年的筑基散修,将化作何处荒冢孤坟?
还是明知一别天长日久,再会遥遥无期,事已至此,心犹未死……犹然寄望着重逢那日,应着何色新衣,说哪句寒暄?
他这样站了半夜,等到天将亮未亮,喻仙长总算如梦初醒,人轻轻呵出一口浊气,负着手,慢慢走到功德房外。
天边已有晓星高悬,群鸟由月夜里醒转,初试啼声。
喻炎趁四下无人,踏着这一地露水,沿小径缓步上行,直走到荒山野岭无路之处,停在一道巨大的青光屏障跟前。
这道阵法屏障,传闻正是青鸾神君亲手所布。
都说神君当年随意一指,就将一点灵机青光,悬于万霞山主峰之巅,而后由这一而始,道化万千,道生万物,最终竟如杨柳净瓶一斜,生出千千万万道青光悬瀑,从主峰飞溅直下,将这百仞主峰与连绵群山都罩在阵里,阻遏一切邪祟。
喻仙长此时立在阵前,若非担心自己触发阵法,平白牵连那人,几乎忍不住伸手去掬这青光逝水。
他定了定神,足足后退了十六七步,然后才从地上拾起一粒碎石,用力投向阵中。
不过瞬息,那石子就被阵法威能碾作粉灰。
喻炎见了,不禁皱了眉,低头细数起来——今日虽有变故,但他依旧将每日固定要做的琐事做完大半。
他今日已用掌心焐过鸟蛋,数个时辰,未能孵化。
已运转过血契,未有人回应。
已来过破阵,未寻到破阵之法。
已老老实实攒了几百功德,可惜所攒功德再也无用。
他原本还要趁着人烟稀少,站在这离阵法最近之处,再胡诌几句求凰求凤的俚曲,指望有片言只语,传入飞光耳中……如此才算是尽心尽力,过完了这一整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