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丹心(23)
飞光细细一想,倒也能体悟两分。
譬如久病之人,数十年都谨遵医嘱,但总有一日、一时、一瞬、一餐,忍不住会动饮食无忌的心思。这点依意而行,骤轻生死的末微之意,医嘱哪能时时刻刻都教化得了?
那老祖缓了片刻,将手虚虚一抹,半空飞灰随之崩落。
他将余灰尽数拢入拳中,嘴里低声道:“再然后,我就见着了第三问。第三问说的是:你遵循秩序以来……可有悔?”
待他再张开手掌,那一把灰烬也重新浮起,纷纷掠入炉中。
飞光自然要问:“你真有悔恨之事?”
那老祖犹豫许久,方道:“我原有一名勤勉师侄,两百年内,已将万霞山驭兽法门都练得纯熟,而后渐渐显出些心性偏激的端倪,整日钻研些歹毒阵法,与正道相去甚远。老宗主好生劝诫看管了十余年,此人不见半分悔改之心,老宗主便问到了我头上,看看如何处置是好?”
飞光蹙眉道:“宗主自己难以评判?”
“飞光所想不错。一样是清理门户,宗里有人便说:‘他心性不佳,修为却了得,哪怕逐出师门,在人间也是余祸无穷’;亦有人说:‘万万不能废他灵根丹田。此子还未真正犯下大错,总是无辜,只训诫一番,褫夺弟子名分即可’。两边相持不下,是我翻遍规章刑典,最后定的罪。”
“我当时说:‘因行获罪,其罪确凿;因言获罪,或许有失公允;因思获罪,还未曾听闻。’万霞山同门听我如此一说,也就只将他褫夺道号,逐出宗门了。”
飞光轻声说了句:“我不觉得你错了。”
那老祖被他宽慰得一笑,但那笑意轻而快,如同风中烛火,倏地便灭了。
半晌之后,那老祖才低声道:“再后来,那师侄自己创了宗门,听说是叫无霞山,隐含欺师灭祖之意,也如万霞山一般一代代传承了下去。直等到数十年前,教中一行年轻弟子四处寻访,查到无霞山这一代的掌教,竟折损数十名幼儿性命启阵,我门中久等不至的青鸾,也拘在此人手中……飞光你说,虽是许多代之后酿成的血祸,我怎能不悔呢?”
“我当时收到传音,便叫弟子在山下暂候,自己从万霞山一路御剑,赶到拘你的洞窟外。那时忽有一名稚子拦在洞口,无论如何,不许我进去看他的灵兽……他说你刚刚睡着啦。”
“他还问我:‘神仙老爷爷,你能借我一样仙宝,帮我杀一个人吗?’”
老祖接连说到此处,突然笑着看了飞光一眼:“飞光,你眼圈红了。”
飞光自己却不知道,眼睫颤了片刻,待眼前视物清楚了,才轻声说:“只是觉得,听着倒有几分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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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听得微微而笑:“你呀……”
他如此叹过一叹,又缓缓说起自己痛悔的旧事:“他问我要杀人的利器,自然与法度不合;我万霞山要祷祝请来的灵兽,他认作自己的灵兽,更与法度相悖。但我若非我一时手软,我那师侄也不至于成了无霞山创教老祖,一代代传承邪阵恶法,惹出数百年后这场滔天血祸……我当时,实是觉得这稚子可怜。”
飞光脑海中,从方才起,就有零星记忆碎片纷沓而来,仿佛是残损的那丝神识渐渐好转,叫他已能想起一时半刻的景象……记起那人当初矮小而枯瘦,笑眼似弦月,执着如魔障,忽有一日兴冲冲而来,衣襟染血,因自己弑师而大喜——
他隐约已知道,那人偶尔、偶尔是会有些可怜,还一味弯眉浅笑,总想让旁人不知。
飞光于是哑声回了句:“我知道。”
老祖瞥一眼飞光如今模样,人就笑叹一回:“我那时便想,我对师侄尚有不忍,若是独独苛待眼前稚儿,还修什么人间正道?想了想去,一时脑热,就将自己一击之力炼入一道灵符,亲手赠予了他。如此一来,纵有什么杀孽,也是我那一击之力所致,合该记在我身上,与这孩童无干。”
飞光忍不住回看了老祖一眼,心里再次苦恼起来,不知要如何谢他当年举手之恩,助他渡过今日的生死难关。
那老祖仿佛猜到他苦思之事,微微摇了摇头,复续道:“但那首恶伏诛之后,你的去留也是一件难事。我忽想到天命儒门那位道友,他与野狐虽非命定之契,但我瞧着,也是一团和气,没瞧出不妥之处。我便一时突发奇想:我当年祷祝相邀的青鸾仙君,按卜算之兆,尊规重矩,与我性情相仿,若是青鸾仙君肯同他结契,既全了这孩童的心意,也能叫仙君伴他长大为人,教成谦谦君子,淡忘他师傅数年里的指点。”
“若是仙君不愿结契,也无妨。这稚儿没有半分修为底蕴,我再将血池阵法破去七八分,你只要不愿,稍稍一挣即能搏击九天。”
“再后来,我果然看见你结了契。”
“飞光,我当时便有些好笑。心里想着:这青鸾仙君虽是冷着一张脸,心软起来,事事都肯应承。观望清楚之后,我便把知情的那几名弟子统统叫来,叮嘱他们莫要将此事外传,随青鸾仙君四下遨游也好,与人结契同行也好,我等只以修行为重。除非是天威如狱,执意差遣我等,又或是有朝一日,我有了天人五衰之兆……”
他每提起一事,飞光就多想起一事,好不容易才从纷纷记忆藩篱中挣脱出来,定了定神,冲眼前这人轻声问:“你当年这般处置,如今想来,也会悔恨吗?”
那老祖从未想到飞光会有这样一问,苦笑片刻,断然道:“我当年自以为还有四十年寿数,境界臻于圆满,而我万霞山数千年气运,誓要挽人间狂澜,何妨耽搁一些年光。万一寿数将尽,我还未突破,就再筑祭坛,请青鸾归来相助便是,哪料得寿元尽时,诸事皆休……但我不悔。”
“飞光,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我那神通书卷问我,可有悔?”
“我处置师侄时,万般谨慎,尽依法度而行,算得上俯仰无愧。但窥见他十几代后的传人,在世上酿成血祸,我为何会悔之不及?仔细算来,此罪与我何干?”
“我待你和那名稚儿,半点未依法度规章,因一言而赠符,因一念而抽身。明知你与人结契,与我突破境界有碍,我又为何只觉有趣,尚未悔恨?”
飞光随他连番发问,眉宇越蹙越紧。
那老祖于是笑道:“飞光你说,依法度而行,我为何会悔?未依法度而行,我为何不悔?制定法度之后,我为何仍会有随心之举,将自己笃信的法度置之度外?你……你只怕也答不上来。”
“我后来便想,会不会是我的道错了,人之道,是随心而行,并不是依矩而行?”
飞光听得一时怔忪,正想竭力宽慰几句,就见那老祖竟然因心绪激荡,显现出天人五衰的最后一兆,眼尾口鼻处都溢出些许血丝。
那老祖拿道袖掩了掩,哑声笑了起来:“这等难看面目,失礼了。”
他隔了片刻,才身形打晃,略有几分吃力地唤出自己那册书卷,让飞光看那神通造物上的斑斑裂痕,人极轻地叹了句:“你看,我竟证不了自己的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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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光自是不忍细看,在一旁悄悄打出一道气劲,隔空搀扶了一把,等老祖站稳,这才在殿内游走,掐算方位,连布数重引灵阵法,想向山中草木借来一两分葱郁生气,叫眼前这人源源流逝的生机一缓。
可那老祖见了,却道:“不必费神了。”
飞光听得双眉颦蹙,先将阵法彻底布完,才低声问他:“我如何帮你,替你寻些丹药可好?”
老祖只是苦笑:“事到如今,不必你费神了。哪怕吃丹药灵果,延一延寿限,也是空涨岁数,到头来还是悟不了此道,死得更难堪了。”
飞光踟蹰了一会,还是说了句:“你宗门弟子提过,如果按末等血契结契,作为你麾下兽奴驱使,或许能帮你分担一些。但我并不情愿,我已与我……我道侣结过此契。”
飞光仙君自己尚未发现,他话里话外分明在说,自己十分情愿同道侣结契——
老祖凝神听见,嘴角笑意更深,人反倒精神了几分,掩面笑道:“成家了好啊,当然,我这般来去无牵挂也不差。”
如此感慨过后,他才推心置腹道:“那血契哪是胡乱结的,你切莫放在心上。我依稀还记得当年打探出的旧事,那无霞山老掌教,不就是有了天人五衰之症,才急着擒下灵兽,结成末等血契吗?我一生行事,何至于此。”
飞光便点了点头,但不久之后,依然想问:“我还有何事,能稍稍助你?”
老祖连连摆手,不知怎的,突然好一阵剧咳,连耳孔中也溢出一丝浊血,丹田几近枯竭。待这咳嗽平复之后,他才稍稍喘了会气,借着引灵阵法里草木之力,隔空一摄,自殿中摄来一把交椅,蹒跚坐到椅上。
他就坐在这椅上,同飞光仙君笑道:“世上与我同岁的人都已故去,我这满腹的话,实在无人可说,飞光肯枯站着听上一听,已然极好。说来有趣,我如今大限将至,心思反倒活络起来。”
“我先前只盼着能小有突破,将周遭数尺内划为自己的领域,再定一定领域里的法则;如今竟时不时要想,下一世当如何修行,我还会有怎样的机缘?若是道途更顺,说不得能开创眉间紫府,建一方自己的小世界,重定生死法则,再请青睐之人进我紫府小世界修养——”
飞光禁不住轻声附和道:“听着,极好。”
老祖笑意更深:“况且,我是以秩序立道,人间再没有比生死更大的秩序了,如此寿终正寝,重入轮回再修,至少生死一事上,我证了此生之道了。”
飞光轻声宽慰道:“当真极好。”
老祖听得抚掌笑叹不已,只是人到最后一刻,难免提起今生最放不下之事。待老祖抬起头来,望见殿中宝幡长垂,三清泥塑高高端坐,仿佛在细数自己所余时日,人终究忍不住问了句:“飞光,我临行之前,仍有一事耿耿于怀。我门中这一批年轻弟子,有几名性情像极了师侄当年,飞光你说,我这一回……又要如何做呢?”
飞光未料到还有这样一问,人垂眸细想,深思许久,这才认真答道:“你当年不是仔细想过了,因言也好,因思也罢,都不如‘因行定罪’更像你的道。按你的道即可。”
老祖听得一怔,哑声道:“我怕我一去,他们也犯下大错。”
飞光摇了摇头,轻声说:“如果他们有错,也只是他们的罪过……那并不是你的错。”
那老祖将此话回味许久,终是郑重谢道:“多谢,来日万霞山门下弟子但凡有行差踏错之处,飞光尽管处置。那我最后这一程,就不贸然更改了,看看来生之道,还会不会有别的解法。
他话音落后,在袖中摸索起来,人已捏住了府库钥匙,又觉自己府库藏宝虽宽绰,却未必入得了飞光法眼,想来想去,最终才以一念残损神识,亲身斩断了那册书卷造物同自己的羁绊,双手赠予了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