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丹心(11)
他方才一时脑热,把身上下品灵石捐了个干净,往后一路迢迢,衣食住行要钱,浑酒浊酒要钱,养飞光也要钱,喻炎自然要谋划日后赶路的盘缠。
这些琐碎花销里,飞光的那一份最不可少。
自家飞光生来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自从落到他手里,被他两眼一抹黑,胡乱养了三十来年。难得躬逢盛事,在赚来一两根梧桐树枝、一两餐练实醴泉之前,喻仙长怎舍得离开此处。
他一面心思电转,一面自功德箱前,笑盈盈走到道场中央,耳边再听不见零星唾骂,取而代之的是中气绵长的叫卖吆喝之声。
喻炎从热闹人声中经过,两肩渐渐放松,眉梢略略扬起,人原本就生得七分潇洒自赏,三分通达,此刻又多了两分从容自如。
他负着双手,径自穿行在道场上,先是走马观花地逛了数圈,把旁人贩卖何物、定价几何看了个明白;再到老树底下,拾了几根枯枝断木;最后才挑了一处空地,一撩下摆,席地坐稳了,有样学样地摆起摊来。
明眼人就见这新来摆摊的修士,摊子上空无一物,人屈膝坐在那里,也不着急上货,也不学人吆喝,只从储物戒里掏出一把劣质匕首,将捡来的老枝一一削成拇指长的木片。
那双手手指瘦削,指甲修剪齐整,划削割刻间,十指来回翻转,显得颇为灵巧,不多时已做好十来块薄薄木片;匕首在掌中灵活几转,又将木片边角刮得圆滑。
喻炎拿袖角顺着匕首刀面一蹭,擦去刃上木屑,然后才拈起一块木片,贴到额头上,以神识将御兽门一项偏门功法录进了木片里。
等十余项功法依次录完,木片用尽,喻炎不免呼吸稍重,汗滋衣裳。
他喘了一阵,忽然双肩颤动,闷笑起来,在心里悄悄地开口:飞光啊飞光,还是为你做木石化身有趣。
喻仙长笑过之后,仍不肯忙赚钱的正事,于低阶储物戒里挑了一只大肚细口的酒壶,仰头灌了两口冷酒。
酒水飞溅,将他鬓发襟口滴得半湿。
喻炎揩净嘴角,嘶声笑道:“唉……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借着这一点微微醉意,喻仙长总算高声吆喝起来:“诸位道友,求仙之路如赴刀山剑林,万事可少,保命法诀断不可少!我有平创止血的法诀一项,续骨生肉的法诀一项,剜心不死的法诀一项,遁地飞天的法诀一项,另有吐火、吞剑、搬运的法诀若干。一项法诀只消十块下品灵石!”
他这样卖力吆喝,数个时辰内,倒也有两三个修士光顾,多了三四十块灵石入账。
而在喻仙长不远处,恰好有几间万霞山弟子打理的铺面。
柜台内女弟子着鹅黄色的锦衫云裙,系葱绿丝绦;男弟子则是同色的法袍束腰,背后斜负墨绿剑囊。
这些俊秀弟子行走起来,丝绦蹁跹,剑穗翻飞,瞧着赏心悦目。
喻炎叫卖时,总能听见这些店铺里传来唱收唱付之声,一时是“中阶辅助法器瑶光小仙箫售出,收得许仙子一千中品灵石”;一时是“中阶攻击法器十绝重冰枪售出,收得陆仙长一千四百中品灵石”。
喻仙长听得笑了,啧啧道:“飞光,难怪你当初选了万霞山。我卖了半天,才得了几十块下品灵石,当真羡慕不来。”
他说完,又想饮酒,突然发觉胸口有一团毛绒绒的事物蹭过,蹭得他皮肉略微有些发痒。
低头看时,才看到一只嫩黄色的小小鸟爪,从他襟口迟疑地探了出来,爪心虚虚握着一颗赤色炎焱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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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爪子生得十分幼细,颜色嫩得近乎娇柔,尽管认认真真地握着这颗远大于爪心的朱红异果,却怎么握也握不稳当。
喻炎定定看了一阵,声音竟是有些嘶哑,人轻轻地唤了一声:“飞光?”
可他唤的那人,好生羞涩腼腆。
喻仙长把声音压得这样低,鸟爪还是闻声一颤,爪中炎焱果顿时滚了半圈,差一丁点就跌落在地。
喻炎看在眼里,禁不住低笑出声,在这郎朗白昼,喻炎那双眼睛却像倒映着星光月色。
他把声音压得更轻,轻得像一阵小风呼着耳朵:“飞光,你打算做什么?”
衣襟里隔了片刻,总算传来含糊的声音:“给你的。”
那声音动听得紧,听上去便是欺霜傲雪的美人……只要不去细想这衣衫底下有毛绒绒的一团,不去多看这嫩黄指爪。
喻炎趁无人注意,低下头去,悄悄在爪子上一亲。
没等那小小爪子颤抖起来,喻炎就又亲了一下,薄唇凑在飞光爪边,嘴一张,牙一叼,已将果子咬在齿间,而后从容直起身来,拿指腹抵着果肉,几下送进自己嘴里,吞咽得一干二净。
飞光原本还想挪动身躯,藏进衣衫更深处,自从手……爪被人轻轻亲过,心湖就烧成了一锅沸水,一时忘记要藏。
喻炎低头看时,就见交领缝隙下,隐约有一团绒毛隐在暗处,睁大了一双眼睛,偷偷地看着自己。
喻仙长被看得心都化了,眼中尽是掩饰不住的温柔,他再一次低下头,在飞光缩爪之前,亲了亲飞光空无一物的爪心。
那爪心处生有一团软肉,像鼓着鹅黄色的一团凝脂,喻仙长特意亲了亲那一处嫩肉,然后忽地笑了:“飞光,偷偷告诉你一件事,这一处的肉叫做掌中宝,你这里的肉最香,最是好吃。我小时候啃爪子——”
飞光听见这等混账话,总算寻回了一线清明,浑身绒毛炸起,气呼呼地将爪子缩了回去。
喻炎弯着一双笑眼,气息渐渐重了几分,服用炎焱果生出丝丝热气在他经脉里横冲直撞,令周身经脉在剧痛中拓宽了一分。
喻仙长深吸了几口气,借着这一股真火之力,在飞光身上施加了一个中阶隐身幻术,将飞光行迹彻底盖住。这样越级施展中阶法术,一下子耗去喻炎大半灵力。
但耗去也好,飞光便不会觉得热了。
喻仙长喘了一阵,噙着笑,悄声问:“出什么事啦,为什么要变成这副模样?”
飞光也不知道自己一觉醒来,怎么变作了幼时形态。它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半晌才说:“可能是累了……我有些困了。”
说完,将身躯闷闷偎在喻炎胸口,片刻之后,到底放不下往日的威风,肃然道:“你怎么把炎焱果吃了?”
喻炎眼睛转了一转,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惹飞光生气,直到看见有嫩黄色的鸟爪,勾在他衣襟襟口处,喻仙长一下子笑了出来:“卿卿,你拿出来,不是看我辛苦,要喂我吃么?”
那指爪陡然一缩,把襟口划破了一道,义正辞严地纠正道:“我没有,你一直喊着穷,我才想着给你卖些灵石。”
喻炎强忍着笑,歪着头看它:“居然是担心我穷,不是担心我累?怪我弄错了。”
飞光此时才明白过来,只是已经晚了。
它确实会担心……喻炎都听到它担心了,这哪里叫弄错?
飞光愤愤在心里埋怨起来:那你呢?不是说只吃一次炎焱果,尝尝味道,怕我难受?
它想着,从衣襟缝隙处,偷偷地往上看去,却看到喻炎眼睛里有暗红的血丝,隐约露出几分偏执狂态。
但喻炎一直在笑,人毫无顾忌地随飞光打量,开口时笑眼弯弯,字字平缓:“不过,卖灵石这件事不必再提了。飞光,你送我的东西,我怎么会给别人?除非我当即死了。你说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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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完这句,看飞光久久不肯做声,于是提起酒壶,往口中猛倒了一大口烈酒,舌尖一挑,利落舔去了嘴角酒液。
如此稍稍解渴之后,喻炎又冲飞光眨了眨眼睛,笑道:“你知道我向来小气的,对吗?”
飞光就这样仰着头,将那人泛红双眼,连带着一分男儿豪侠之气、九分促狭轻狂,一并收入眼中。
足足有一盏茶之久,飞光眼难辨物,耳难听声。
它一颗心跳得极快,仓促间胡乱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小气?”
喻炎听得大笑,把空壶收回戒中,腾出两只手来,双手并拢,掌心向上,压低了声音乐道:“我天生就是这点肚量,生来就是如此,哪有什么为什么!倒是你呢?飞光,想不想站到我手上来?”
飞光纵然猜到喻炎是要逗它,仍吓得呼吸一窒,身形紧紧缩作一团,指爪用力,死死勾住那人襟口。
喻仙长还不过瘾,摆出一副温柔可亲的姿态,笑盈盈道:“我听说人间出过极美的美人,轻盈可作掌上舞,不就是说的你?飞光要是肯现在站到我手心来,也无需翘袖折腰,光转个一两圈,我只怕就情根深种了。”
他话音落时,已是忍俊不禁;细细一想,更是把自己逗得抚掌大笑。
就这样畅怀大笑了好一阵,低头再看时,便见衣襟暗处,影影绰绰地藏着小小一团绒毛,睁着雾气蒙蒙的一双圆眼,像无时无刻不噙着泪。
喻炎心弦猛地为之一颤,端正神色,一迭声道:“我不说了,飞光。我就喜欢嘴上说说,又不会当真逼你转……转那什么圈。你还不知道我吗?”
他作势拍了拍自己的嘴,哄了好一会,总算哄得勾在前襟的指爪松开了些许。
飞光默念了四五回清心咒,终于一点点仰起头来,露出颈下到胸前的细细绒羽,闷声闷气道:“你的眼睛,还红着。”
喻炎伸手揉了揉眼睛,嘴里哈哈笑着:“那血契之法,终究比不得上等的御兽法门,一出什么大事,就容易急红了眼,缓缓就好。”人再睁开眼时,眼底血丝果然淡了两分。
飞光听他这样一说,倒也想起了一些关窍。世间三等御兽法门,只有上等法门讲究心意相通,称得上是正道;其余两种法门都是以血结契,暴虐得很。
这等二三流的功法,不至于归入邪门外道,却多多少少要动摇修士心性,使人变得狂躁易怒。
但方才的喻炎,有哪一点称得上狂躁?
喻仙长等不到飞光回话,心下一沉,忙自顾自地夸起自己:“我气量虽然小,又选了血契这一条歪路,但我最不爱发火了。这三十年来,你看我何曾对你说过一句重话?我是万万不会对道侣撒气的……”
他说到此处,禁不住冁然而笑,在心里暗暗等着飞光因“道侣”二字而生气。
可飞光定定望着喻炎,竟是有些入神。
它不由自主地想:喻炎既然急红了眼,为何还能弯眉而笑,温声细语地同自己说话?
它不由地想:既是心胸狭窄之人,心肠要有多软,人要有多温柔,才能在三十年里,始终同自己这样说话呢?
飞光一时之间,仿佛不知如何是好,重新缩进喻炎衣襟深处。
它心脏重重跳着,纵然慌张,却不至于想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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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炎枯等了好一阵,迟迟等不到飞光教训他,便以为飞光是动了真火。
他心下微痒,一时竟想不明白,是该做小伏低,哄得它回心转意;还是干脆鼓足了力气招惹飞光。
喻炎眼睫低垂了片刻,待他长睫扬起时,已诌好了几句混话,人轻轻笑着,一面拍膝击节,一面哼唱起来,只听他唱的是:“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面朝万霞山,白玉铺。自卖九流功法,养吾灵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