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丹心(25)
喻炎布完此阵,一抹脸上淋漓水迹,拄剑退到一旁,眼看着阵法雏形被淋漓大雨冲刷,半晌过后仍笔划如新,这才轻轻笑了一声。
他把铁剑斜插在后腰丝绦间,反手从戒中取了满满一抔灵石,将飞光所赠的上等灵石,挨个打入阵眼之中,嘴里则极轻地骂了一声:“命里无财啊……”
话音落时,天上已有滚滚雷声传来。
喻炎腰后剑穗跟着一颤,他抬头望去,只见得头顶黑云万顷,云中电光隐隐,其形遒劲如龙。
而喻仙长脚下的恶阵,亦迎着一道道的迅电惊雷,在灵石滋养下凶光频现。
直到此刻,这阵法已然成了大半,只欠缺零星一点启阵的血食。
到了这个光景,喻仙长即便不用神识,也能从一里开外,依稀听见熙熙攘攘的人声。
他索性将外放神识尽数收回,再强提一口火属真气,把攒了一身的淋漓雨水,尽炼作一阵轻烟。
趁着自己四肢百骸骤暖、满身鲜血若沸,喻炎忍不住一边呢喃小曲,一边以左手攥起右手袖口,往上随意挽了一层,复挽一层,如此悠悠束起道袖,露出劲瘦手腕,而后才高抬右手,昂然而立,等那跃跃凶光划破皮肉,取他鲜血启阵。
不过片刻,果真有一道嗜血凶光袭上身来,转眼间就在喻炎腕间环割了一道,一路贯穿血肉,自骨缝间透体而出。
喻仙长眼看着这凶光掠过,眼看着这凶光敛去……但他竟未流血。
他怔了怔,又低头看了半晌,自己方才分明挨下了这等重创,但腕上皮肉竟然好端端的,触之不痛不痒,瞧来毫发无损;反倒是脚下凶阵,一击之后未得血食,陡然间叫嚣起来。
那声音恍如百万阴魂,含冤沥血而嘶。
喻仙长听见这聒噪之声,禁不住掩了掩耳朵。
他此时此刻,总算想起一事。
是了,他已经许久不曾拼过。
他一拼,飞光会痛的。
可今时今日,剑指咽喉……他究竟还要不要拼呢?
喻炎不由得叹道:“卿卿你看,咱们好好一对和鸣鸾凤,硬是被捉弄成苦命鸳鸯。我虽然也想着求饶算了,别弄痛了你,但人家口口声声唤我邪修,就是为了杀我而来,我束手就擒之后,哪有争辩的余地;唯一的一线生机,只怕也是被押到你面前,逼你应下一堆章程,新添你许多烦恼。”
喻炎叹过之后,又轻轻问了一句:“我真要做束手就擒之人?”
他眼尾猩红未散,目中火光团簇,右手反手负在身后,抚琴一般把玩着剑穗。与其说喻炎是在问飞光,不如说他在扪心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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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那行万霞山弟子已近在眼前,为首之人仍在叮嘱:“按罗盘所示,此人就在附近,擒下便有大功。”
喻炎早已无处可去。对面寻人罗盘在手,万霞山全山封锁,统共不过弹丸之地,他还能藏身何处呢?
晦暝风雨里,喻炎刚烘干的衣履,不多时又饱浸雨水。
他索性站在原地,朗声招呼了一句:“几位仙长,喻某在此。”
那一众万霞山弟子既惊且喜,先对视了一眼,然后才接连拔出长剑,结阵堵住四方退路。
喻炎依旧负着右手,在腰后铜钱铁剑剑穗上轻轻一拨,再一拨,脸上含笑问道:“仙长理应听过,我这血契结得十分牢固,硬要解契,只怕于喻某性命有碍……几位仙长,若有一丝慈悲之心,不如先放喻某一回,往后再从长计议?”
那万霞山弟子哪里肯让,争相斥责道:“夺我万霞山机缘,已是当死之罪,我等自当夺回。你技不如人,怪得了谁?”
喻炎仔细听了片刻,而后又再三核对道:“诸位仙长都是金丹修为,喻某不过筑基,当真要与我比试?”
“解契之后,喻某会死,仙长也认为无妨?”
那一干弟子眼中都带了两分讥嘲,开始慢慢往前逼近,只待谁发号施令一声,就一拥而上。
喻仙长便长长叹了口气,于心里暗想:我都这般苦苦乞饶过,飞光应当不会怪我了。
他都这般接连问过数回,字字做小伏低,隐忍求全,飞光难道还会怪他不曾?
喻炎这样一想,眉梢眼角俱是笑意,只有那双眼瞳颜色,不知从何时起,隐隐染上一抹猩红。
那为首的弟子暗暗吩咐了一声:“上!”
喻仙长手中久久把玩的剑穗,此时已彻底被暴雨淋作一股,他慢慢松开滴水长穗,嘴里极轻地念道:“我愿祭十年寿元,改以此物启阵。”
话音方落,他脚下便有红光晕开,如投石入水,如朱笔在笔洗中一转……
但喻炎还未说完,他眼睫微颤,犹在一字字念道:“此阵若成,入我阵者,皆杀。”
那红光闻声暴起,向四面八方横向荡开,将漫天雨幕拦腰截断。
这一击过后,原本埋在阵眼中的上品灵石,一一化为齑粉,入阵弟子亦尽数遭受重创,倒在地上不知死生。
喻仙长冷眼上前一看,发现几名弟子悉数昏厥在地,灵根虽毁,性命尚在,心里不知为何,仍有些不足之意。
他几度按捺杀意,偏偏按捺不下。
口诵清心咒语,连念数遍,那杀意仍是按捺不下。
人在最颠倒时分,喻炎只得不住地自语:“飞光会生气的……算了,飞光会生我气的。”
如此说了数遍,喻炎总算寻回半分清明。他朝自己施了一道除尘咒,把溅到的鲜血遮得干净,然后冒着瓢泼大雨,一步步退回精舍。
他立在门槛外,照旧烘干衣履,自觉与人无争、面目可亲了,这才走进大堂,寻了个雅座落座,混迹在清谈的散修当中。
在时机恰当处,喻炎手执茶盏,极轻地鼓动道:“这样封山下去,要封到何年何日,这口气如何能忍?”
“依我看,不如都到万霞山道宫前,冲他们讨个公道?”
听得周围陆续有人附和,渐渐热闹起来,喻仙长脸上仍然在笑。
不知飞光猜到不曾,这才是真正的喻炎?
此地若是无间地府,他便是无间里的修罗恶鬼。
只是在飞光面前,勉强佯装为人。
如今飞光不在,脱了画皮,这才是他的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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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喻仙长装作公道路人,闲闲坐定时分,又有不少散修顺着喻炎话头,竞相讨伐起万霞山失德无礼之处。
这些好事之徒大多口舌伶俐,当众振臂一呼,已能左右群情;另有数名着急下山、身负燃眉要事的苦主,各自火上浇油几句,更让不少人热血冲头。
在这喋喋人声当中,喻仙长乐得缄口,只安安稳稳坐在一室最亮堂之处,被赤红色大高烛煌煌照着眉目,提壶自斟自饮,复斟复饮,连尽三杯方罢。
酒令人长眠好梦,茶使人神魂不倦,待第一杯冷茶入口,喻炎还喝不出许多滋味,只把原本的十分杀心淡了三分,勉强算是平复心绪。
喝至第二杯冷茶,喻仙长咽下涩苦茶汤并满口茶末,已有心力筹谋盘算余财,看看自己寒酸积蓄里,还有哪一样可作胜负手。
到第三杯冷茶饮尽,喻炎不但喝出一丝回甘滋味,还隐约猜到自己生路所在——
他要飞光仅为自己所属。
他要保得身上无灾无病,尽量免去飞光的承伤之痛。
他的生路并非两手空空,余生残喘之路……如何末路一搏,拼至寿元献尽、魄飞魂散,应了这两桩心愿,这才是他喻炎的生路。
三杯之后,喻仙长面上云淡风轻,以茶盖轻刮杯沿,身旁众人也已商定好大事,共同拟定出一份章程。
这一干人等,如今不单想冒雨去道宫前讨个公道,逼得万霞山打开封山禁制,还想争个长躬赔罪,以功法灵石相赠的礼遇。
喻仙长热热络络混在这行闹事的散修当中,一双眼睛却是冷的。
舍外大雨如注,天色似混沌未开,这一行散修有的祭起灵光,有的撑开丈许罗伞,有的慷慨之士轻轻一点,唤出飞舟,且频频示意,邀人上船。
喻炎却微眯了眼睛,忍不住回头去看精舍后头、几名万霞山弟子昏厥之地,好在众人皆为利往,并未发现这一处狼藉。
喻仙长这才定了定神,把全副心思放在当下,人拱手谢过舟上相邀的散修,径自从储物戒里摄来一顶残破帷帽,往自己头顶一罩,凭帽檐长纱掩住面目。
只见骤雨疾风里,一行人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往山顶道宫行去,数点明珠似的法光,替了繁星皓月之辉,照得山路满地银霜。
要极细致看,才能看见当中一名男儿,剑穗频摆,帽纱高扬,走在这伍列间,无人知道他一身紧绷筋骨,无人发现他眼中狂骄厉色——
他如此一路朝上,等着随时随地的变故,可变故迟迟不来,途中虽有拦路的法阵,但更多的却是老祖死后、所布禁制一如云散的破绽。
待众人窥见一两处阵石遗迹后,当即就有擅长卜算的散修请缨,专程掐算禁制失灵之处。随后一个时辰里,纵使长夜更深、风更疾、雨更骤,一行人循着门户大敞之路,也是如入无人之境,到最后人人全须全尾,站到了万霞山道宫前。
喻仙长抱臂而立,看着散修当中或以法宝巨力撞门,或高高传声,心里隐约生出一丝希冀。
他隐约也在想,这样闹将下去,会不会片刻之后,当真能有管事的出来,一面拱手告罪,一面撤去封山的禁令?
喻炎屏息等着,人慢慢伸出手来,想把自己脸颊上、先前溅到血污之处再擦一遍,乔装得再细致一分。
但不久之后,就有六七位万霞山内门弟子疾行而出,把喻炎骂得醒了。
其中一名弟子随意一拱手,口中先骂众生:“诸位慎言,我宗门泽及玄门数百年之久,岂能由尔等妄议!”旋而又语气一转,单单骂起他来,“道友也无需心急,此次封山是有邪修强夺门中传承,只要擒住此人,这封山禁令即可解了。”
一听这话,有趋利避害的散修便道:“要如何擒住此人,仙长不防明说。我左右都是急公好义之人,愿意相助一二!”
喻仙长立在人群里,雨水落在他帷帽。
此冷雨,凄迷一落,足侵肌骨。
此长夜,呼吸一口,五脏俱冰。
可那雨滴虽冷,长夜虽凉,也比不得此刻刀锋游走,一步生一步死的森然寒意。
喻炎明知此时的每一回应对,都在书写自己后一瞬的收场,还是忍不住翘起嘴角,面上如讥如笑,按着自己先前谋划,执意煽动道:“不知那邪修要夺的是何种传承?如今是末法时代,如果贵派真有了不得的传承,何不拿出来,叫我等见识修炼一番,好反哺天地气运,壮我玄门……”
但他在人群里刚挑拨了两句,就见为首的弟子,手中竟捧着一副寻人罗盘。
那人稍稍摆弄了一番,罗盘就震颤起来,金针不住盘旋,最终停驻之处,竟激发出一线白光,横亘绵长夜色,直直地指在自己身上。
喻炎左右各挪了半步,灵光仍落在他身上。
喻仙长半晌才笑了出声,人弯着一双笑眼,把头顶帷帽取了下来。
那万霞山弟子看得变了脸色,以一道灵气巨浪,将喻炎与身侧散修分开,口中叱道:“还敢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