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丹心(10)
喻炎看他怔着,口中越发无遮无拦起来:“要不,你替我收着?飞光有没有什么法宝,能一粒芥子纳须弥,半升铛内煮江山的?我认识飞光这么些年,竟不知道飞光能遮掩鸾凤之气,我……都不知道你会些什么本事。”
他说到后来,语气多少有些发涩,拿肩膀用力一撞飞光,朗声笑了一刻,然后才掩饰过去。
飞光正心浮气躁、汗如流浆,被喻炎一碰一推,居然也有片刻迷失心窍,轻声问:“你一次都没见过,一件都不知道么?”
他刚一开口,就知道自己失言。可飞光仍想知道,这三十年中日夜相对,形影不离,自己原来一项擅长的神通都不曾说给这人听么?
喻炎声音微微发颤,笑将起来:“飞光,你肯同我说啦?”
飞光垂着长睫,面颊眼尾红若涂朱,倒是瞳眸的颜色浅了两分,像碧绿琉璃珠一般隐现华彩,人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们这样下去,像什么样子?竟然落得你储物戒里只装水属的,我储物法器里只装火属的……”
他话音落地之后,人又迟疑了许久,总算在腰间一册玉简上轻轻一点。
那玉简便“咻”的一声浮到半空,一丈一丈地悬空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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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得叮叮鸣玉之声不绝于耳,青玉简片彼此轻撞,原先不过一掌大的精巧法器,不多时已绕飞光三周有余,每片玉简都熠熠绽出微光,在半空上下翻飞,游走如龙。
飞光只在原地负手而立,冷眼静看,直等到玉简即将脱手飞出时,人这才伸手一探,把还未展开的玉简一端紧紧握在指间。
也不知是何等的法力激荡,竟叫飞光后退了半步,一身宽袍大袖被狂风高高扬起,露出一截皓如白玉的手腕。
那千余片玉简簌簌颤震了好一会,终于降服在飞光手中。
喻炎在一旁看得有些入神,一则是为这等华光蕴育、气韵孤秀的仙家法器;二则自然是为了飞光。
飞光正正衣冠,斟酌了一番言辞,极轻地说:“告诉你也无妨。我与族人一样,有先天血脉传承,世间大多法诀,都能通晓一二,不值一谈;唯有这三册玉简,对应的是我后天自己体悟的三种神通。”
“当中最厚的一册名为‘本末’,用来与人交手克敌的,跟你结契后便用不了了;最薄的一册名为‘明德’,用来布阵破阵、增益法力再好不过,结契后……也大多用不了了,只能拿它稍稍遮掩形貌。”
飞光说到此处,眸光闪动,似乎觉得方才丢了气势,于是微微扬起头来,傲然看了喻炎一眼:“至于我手里这一册,名为‘鉴世’,可寻宝纳物。若是全盛时期,能将境界在我之下的一切神兵灵宝、鬼怪妖魔,乃至山川河岳尽数摄入简中。即便是同你结了契,收纳区区炎焱果也不在话下。”
喻炎听得全神贯注,眸光璀璨如星,人惬意得弯起眼睛,在心里悄悄冥冥地喟叹:飞光又在朝他抱怨呢。飞光又在同他卖弄呢。
而飞光那头哪里猜得到喻炎这些腹谤,一面废了些工夫驾驭掌中玉简,一面将空闲的那只手按在玉简长卷之上。
当他手掌缓缓抬起之后,卷上便有缕缕青光扑向那株老树,枝梢异果被玉简神通摄取一空,只余下少许果实待后人采撷。
喻炎再看那玉简,就见长卷上犹如被朱笔涂抹,多了百余枚赤色炎焱果一般的鲜红纹饰。
飞光顿了顿,任喻炎凑过来多看了两眼,而后才翻转手掌,把玉简重新收回腰间。
这便是飞光其中一项神通了。
他如今受驭兽血契限制,境界被压制在金丹期大圆满,只比喻炎高出一个大境界。以飞光此时修为,施展寻常法诀不难,但要驱使全盛时期炼就的神通,多少有些吃力。
可他不曾料到的是,自己一时心软,尽心尽力施展了一回,喻仙长却袖手站在一旁,光是看着他笑,迟迟不肯说话。
飞光不禁有些恼怒,低声道:“罢了,走吧。”
喻炎脸上笑意一顿,连忙收敛心神,大步跟了上去,嘴里匆匆问了一句:“这就走了?不多歇一会?”
飞光面色沉郁,一个劲地赶路,并不肯应。
喻炎便也安静下来,看着他衣袡飘飞的背影,几度要伸手拽住飞光袖口,都半途缩回手来,掩着嘴闷笑个不停。
以喻仙长之知情解意,自然知道飞光累了,知道飞光面上强装作清凉无汗,但原身早已热得昏沉萎靡。
但喻炎仍是在笑,他尾随着飞光,低低地说:“飞光,你那神通轰轰烈烈,好看得紧!我就是在想……我用低阶储物戒纳物取物,只要一眨眼的工夫;靠你运转神通,只怕要花费小半个时辰。”
飞光身形倏地一僵,瞬息之后,脚下便大步如风,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喻炎甩在脑后。
喻炎忙几步追上,压低了声音,一迭声地道歉:“飞光,怪我胡说八道,怪我只有筑基修为,结契后拖累了你。这神通原本一定十分威风,我那是随口胡说的。”
他急急道了两句歉,好不容易跟紧了那人,声音里又多了一丝含糊的笑意:“我就喜欢看你花费小半个时辰。同一桩事,就是要费些工夫才有趣。像我随手送的水属灵花,送得再多,你哪里会放在眼里;要是挑花前月下,良辰美景,郑重其事地将花送给卿卿……那便不同了,不是吗?”
喻炎说着,伸手拽住了飞光衣袖,再顺着衣袖,握上了飞光一只手。
喻仙长就这样大着胆子,晃了晃飞光的手,再用力握紧了它,笑着追问了一句:“方才看你施展自己领悟的神通,我连眼睛都不舍得眨。像这样费些工夫才有趣,飞光,我们又不着急,不是吗?”
就像凡人出得起三媒六聘十八台大轿,怎舍得一桌酒席草草成婚,一切周折俱是缠绵,所耗光阴可证诚心——
他怎会嫌飞光大费周章不好?
要是飞光轻轻松松便将炎焱果拢入袖中,他怎能猜中这番心意呢?
飞光听喻炎说了半天,总算回过头来,嘴唇抿作一线。
喻炎眼睛一亮,将语气放得更柔了,温声哄道:“我筑基之后,能活上好几百年,左右只有我们两个人。飞光,哪怕我们一年只走上一步路,你一年只告诉我一件事……又不着急。”
飞光眼睫仿佛被缱绻春风吹过,不住地轻颤起来,下一刻,就断然隐去身形,重新栖到了喻炎心上。
喻炎一怔,定睛看时,才发现已随飞光沿原路走回了石窟洞口,先前那批修士人数精简了不少,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剩余修士大多身上负伤,眼底却有满载而归的餍足之色。
喻炎脸上堆出笑来,举止自若地朝人群走去,高声招呼道:“诸位道友——”
他心里却在想:竟然忘了问飞光,听说七岁八岁狗亦嫌,不知飞光在幻阵中是如何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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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光其实挺知情解意的,每次都能猜到喻炎心里在想什么,拥有极其难得的风度和浪漫,最紧要是不喜欢生气。总之就是好。
by 喻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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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修士见喻炎携道侣而去、孤身一人折返,都只当他为了些许小利辣手摧花,脸上隐隐露出提防鄙夷之色。
一行人嘴上称兄道弟,肚里各怀心肠。当中有勤勉的,将这石窟掘地三尺后,还想去别处再探;有稳重的,只觉深潭险峰早被旁人占去先机,再探无益;更有喻仙长这般天性惫懒的,只想早早捏碎往返玉牌了事。
待众人踏出石窟,发现脚下是万里焦土,头顶似九日当空,稍稍以手扇风,就有重重热浪席卷而来,心生去意的修士顿时又多了十余人。
一时间,也无须太多言传意会,便见继续闯荡的修士自然而然地围到一处;陌路人客套三五句话,话音一落即拱手自去。
喻炎混在人群当中,也随意朝四面拱一拱手,掏出往返玉牌,指腹微微使劲,玉牌就碎作数截,人不多时已传回了万霞主峰。
等喻炎站稳了身,抖抖身上浮尘,抬起头来,恰好有习习凉风迎面一吹,叫他不由得伸手按住鬓边乱发,细细地分辨起眼前景象。
放眼望去,顿觉天高云淡,恍如隔世。
身旁几座万霞山侧峰,数日前还祭台高耸、处处香炉飞烟,此时只剩下满山苍苍郁郁的古木。
原本万人齐聚的峰顶道场,更是改天换日。除去有千余名低阶修士在道场上席地摆摊,丹药法器琳琅满目;另有许多一夜间落成的店铺,一概为玉墙琉璃顶,由万霞山外门弟子悉心经营。乍眼望去,一半如凡尘闹市,一半堪比天街宫阙。
与喻炎一同捏碎玉牌的修士,不是六十年前已探过宗门秘境,就是经亲朋挚友指点过一番,看到这繁华盛况,脸色淡然得很。
这些个通晓门路的仙长,自然知道:按六十年一次秘境大会的规矩,修士出了秘境,头一件事,通常是去附近的功德箱前,将秘境所得,略略分出一丝投入箱中,回馈给此番开启秘境的宗门。
此举一是有助于各宗各派长长久久地承办盛会;二是为了了断天道纠缠,有拿有予,从此两不相干。
回馈之后,千千万万的修士便会在出入秘境的仙宫道场上或摆摊卖货,或购置符箓法宝。修士们少则逗留四五日,多则盘踞数月,直到在宗门长老大能看护镇守下,将此次秘境所得一一处理干净。
可喻仙长不过三十多岁骨龄,头一回见识这等鼎盛道场。
他不知前几回开启秘境的天命儒门、碧琼仙宗是何模样;只知眼前的万霞山宗门底蕴极深,有泼天富贵,为天地气运所钟。
偌大一方道场,地面竟以浑然一色的白色灵玉铺就,玉石打磨得溜光水滑。
喻炎行走其上,隐有玉声;低头一看,身形可鉴。
喻仙长混着人流当中,一路往功德箱走去,一面走,一面抽空看玉上的倒影,然后一个人笑将起来。
这万霞山……比他的御兽门兴盛多了。
他忽然极想唤飞光的名字,一同看倒映的身影,一同议论这富贵宗门,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忍了下来,只哈哈笑了两声。
等前边的人投过、谢过,他也学着模样,满脸堆笑,同功德箱旁的万霞山弟子称谢道:“贵派高义!喻某在秘境中事事称心如意,着实得了不少好处,连心境也大有裨益!贵派此番真是功德无量!”
他这样喜滋滋炫耀了一通,伸手在袖中一摸,却是囊中羞涩,半天才掏出仅剩的五块下品灵石,再把留给飞光磨喙砺爪的低阶矿石分出两块,一并丢在功德箱里。
趁旁人还未看清他这番赤诚心意,喻仙长头也不回地快快走了。
脚下玉石地面如初雪、如飞霜,被喻炎这一路小跑,踏得咯吱作响。
遁出老远,他身后还传来含糊不清的骂声。
喻炎笑得眼睛都弯了,极轻地说:“飞光你听,早知道还是留给你磨爪……”
但飞光劳心劳神,离开赤焰海后,似乎就在他心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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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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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末法时代,似喻仙长这般寒酸落魄的散修,有五块下品灵石,已能精打细算地用上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