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就是这样的鸟儿(50)
连按歌在殷成澜身边待得很久,虽然没有灵江那么通透,也总算有一点心知肚明,况且十九爷也曾经亲口说过,他寻找解药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死在皇帝之前,而等复仇之后,他的毒最后能不能解,并不重要。
这十余年来,连按歌虽没有殷成澜这般执念,却也是一心一意扑在复仇之上,从未想过报仇之后的日子,他听灵江几句只言片语,乍然就想明白了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十九爷觉得最后两味药引子寻不到了,就放弃治疗,怕小情人……鸟伤心,就寻个借口抛弃人家,专心致志复仇,然后等死?
他浑身一哆嗦,看着灵江落寞的表情,越想越觉得可能,十九爷半生都为仇恨活着,已经够可怜了,还要为仇恨去死,这一辈子岂不是白活了。
他瞅着灵江,虽然这小贱鸟总是很欠揍,但现在看起来真的很伤心,也是真的爱慕十九爷吧。
连按歌犹犹豫豫,想起殷成澜‘我爱你我要你但我就不说’的龟毛尿性,拿不准自己到底应该坚持自我不告诉他爷的下落,眼睁睁看着有情人就此分别,还是应该推波助澜,顺十九爷的尿性,当中间撑篙之人,将小黄鸟送到‘嘴上说着不要心里爱你要死的’殷成澜面前。
灵江见他犹豫,心知此法有效,还差一点火候就够了,便眼里含起欲落不落的水雾,喑哑说:“你去问他,既然早已经打算放弃,又何必来招惹我。灵江虽不是忠烈之人,也愿从一至终绝不后悔。事到如此,只有先走一步,到黄泉下去等他。”
说完甩开他的手,走出了营帐。
连按歌心里一惊,连忙冲了出去,将灵江连拉带拽扯了回来,一把将帐帘挥下,心有余悸道:“你、你要问就自己去问吧,我不去。”
灵江默默看着他。
连按歌咬了咬牙,叹口气:“我可是看在你跟爷不同寻常的关系上才说的,你记住,千万不要泄露爷的踪迹,不然,我们十几年做的谋划就全白费了。”
灵江道:“我宁愿死,都不会害他。”
连按歌点点头,附耳过去,说了一处地名。
临走前,连按歌望着飞上天空的小黄毛,浑身闪着慈爱的光芒:“你可要劝劝爷,什么事都能放,唯有解毒不行。”
小黄鸟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好,我会转告我夫人的。”
说完,振翅消失在了夜空里。
海风吹拂远处的海面,几天之前的血腥和杀虐很快便被奔流不息的大海带走了,就像滚滚而去的历史长河,不论多么惊鸿绝妙之人都只是昙花一现,这一世短暂如浮光掠影,纵然曾锥心泣血,也望有一日能花好月圆。
连按歌蹭蹭下巴,意味深长道:“夫人啊……”
按着连按歌说的地址,三日后,灵江落在了黎州一处青山绿水的寺庙中,此时外面已经隔三差五的下几回小雪,而这山中却是绿意朦胧,漫山遍野栽种的松柏和白的雪交相辉映,组成了一副游离于山水墨色之外的清新景致。
而那座寺庙就掩映在绿松白雪之间,远远望去,好像仅在尘世中留下一抹红瓦飞檐的屋顶,含蓄而温柔的望着人间。
小雪纷纷的飘。
灵江悄悄落在古寺院中的大铜钟上,单爪站在钟顶上,另一根爪子捏着一根松针抬到脑袋上,正姿势潇洒的在……梳头。
真的很注重仪容仪表了。
“我来吧,路滑,师父且去歇着,”忽然有人步出佛堂,手里拿了把扫帚,与说话的人一同出来的是个年纪颇大的老僧人。
老僧人慈眉善目,唇下留有仙风道骨的白须,合掌念了句佛号:“空尘,你悟性极高,为师本不该多言,但为师知晓你与尘世有宿命之缘,无法真正舍弃,若有一日你处不得处之位,行你不得行之事,你且记着‘人无善恶,善恶存乎尔心’,你本性干净,有些事反而不必介怀。”
那人是个很年轻的少年僧人,约莫十四五的年纪,声音还带着介于成熟和青涩之间的沙哑,他恭敬的躬身向老僧人一拜:“徒儿记着了。”
老僧人道:“去吧。”转身走进了佛堂大殿中。
那人往院中走来,灵江看清楚他的脸时一愣。
这少年生的如此面熟,他竟然好像哪里见过似的。
灵江站在铜钟顶上将扫雪的少年仔细看了一遍,又觉得这个人他不可能见过的,他的记性不差,甚至很好,况且这个少年气质特殊,就是擦肩而过,灵江也应该会记着的,这么来说,他应该是见过和他相像的人才对。
灵江垂眸思考着,另一根爪子缓慢的梳着头上的呆毛,眼角忽然闪过一抹银色,是他的脚环,灵江一怔,震惊的抬起头,瞳孔骤然一缩。
他想起来了,是十九。
第48章 寒香水(九)
意识到此人有可能和殷成澜有点什么关系, 灵江的心里便疯狂跳了起来, 气息都有些不稳。
因为他知道就凭少年神似的眉眼和年纪, 最有可能的关系就是父子。
灵江沉默的看着雪花飘落在少年披着青裟的肩上, 回想起他在驭凤阁中可曾有听过关于殷成澜妻儿的流言, 他想了一遍, 确定以自己对殷成澜关注, 是从未听过一星半点的。
那么这个少年是从哪冒出来的?他娘亲呢?为何会年纪轻轻就削发为僧,入了佛门呢?一般来说, 凡人入佛门,大都不是对尘世失望了无牵挂才入的吗,少年也是如此吗?那他对尘世间谁失望了?
……是殷成澜吗。
小黄鸟虎躯一震,晃了晃身子,已经在心里为殷成澜编排出了一场抛弃妻子如今幡然悔悟千里寻子的苦情戏。
他默默的心想,少年既然会出家, 说明他娘亲可能不在了,如今殷成澜在佛门中找到他,想必已经抱头痛哭认过亲了吧。
他戏多的想着,那等殷成澜跟了他之后, 他是不是就成了少年的后爹了?
白捡了个儿子, 这刺激大发了。
灵江忽然飞起, 落到了少年的肩上,打算再仔细瞅瞅他。
空尘肩头一动, 发现肩上竟多了一只鸟, 雪花落在它巴掌大的身子上, 在淡黄色的羽毛上结出一层细碎的冰渣。
“嗯?你从哪里来的?冷吗?”
灵江默不作声的思考着,要不要和大儿子先交流一下感情。
这时,身后传来说话声,以及雪面被轮子碾压的声音。
“睿思,等雪停了再扫吧。”一女声道。
空尘肩上端着小黄鸟,握着扫帚转身,朝廊下二人走了过去,乖巧的喊道:“娘,义父,地上滑,你们别过来了。”
他一转身,殷成澜就看见了少年肩头蹲着的小黄鸟。
那鸟胖乎乎的一团,可真是黄,从头到爪没有一丝杂色,两枚乌黑的小圆眼像暗夜里的星子,瞅人的时候又圆又亮。
这小鸟长得可真像他养的那只。
殷成澜刚想到,就看见睿思公子肩头的小鸟忽然一晃头上的呆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进了他的怀里,然后一翻身,在他怀中激动万分的撒起欢来。
殷成澜:“……”
哦,怪不得看着贼兮兮的,还真是他家那只啊。
空尘微微一讶:“义父,这鸟是?”
殷成澜一手罩住在他腿上四仰八叉乱蹭的小黄毛,镇定道:“见笑了,阁里的信鸟。”
空尘的娘亲捂唇笑道:“这鸟看着可真活泼。”
殷成澜客气的点了下头,看见他腿上羽毛乱糟糟已经没有鸟样的蠢鸟,心道:“活泼?真是客气了,丢人现眼啊!”
空尘道:“是出什么事了?我没在它身上看见信筒。”
殷成澜感觉手下软绵绵的小鸟身上冷冰冰的,也没冻死这丫的,用手心给他暖了暖。
他还不清楚灵江是怎么来的,来这里有什么事,不过就是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能猜个一二,便道:“无需担心,一切都在掌控中,睿思,外面寒冷,陪你娘回屋吧。”
空尘将好奇的目光从殷成澜指缝里露出来的黄毛上收回来,扫帚放到一旁,走上去扶住殷成澜的轮椅:“好,我先送义父回去。”
古寺的后院有给香客住的客房,空尘前脚刚把人送进屋里,灵江后脚就变幻成人,将屋门关严实了。
殷成澜坐在桌边,将暖炉点起来,倒了两杯热茶,端起一杯低头抿了一口,眼观鼻鼻观心的看着沉浮的茶叶。
灵江大大咧咧坐到他侧边,撑脸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摸了过去。
殷成澜被他调戏的颇有经验,在他刚有动作时就用端茶的那只手挡了过去,谁知灵江只是虚晃一招,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拉到眼前,就着他手中的杯子低头喝了一口,刚好印在殷成澜方才喝过的地方。
“味道不错。”
男人的脸上瞬间蹿上一层薄红,微恼将杯子丢到了他脸上。
灵江笑眯眯截住,端着他的杯子,说:“我说茶好喝,你生什么气。”
殷成澜耍了一辈子的流氓,彻底败在了此鸟手里,一想起刚才灵江的举动,脸皮莫名发烫,神情就不由自主冷了下来,面无表情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大概是和你心有灵犀?”灵江嬉皮笑脸。
殷成澜皱眉:“此地非同寻常,若是被人知道......”
灵江打断他的话:“好了,不会被人知道的,连大总管告诉我的。”
殷成澜并不信他,以连按歌的性子,是绝对不可能透漏他的踪迹的,事关重大,他的人很有分寸。
灵江把自己喝完的茶斟满递了过去:“无所不用其极,攻其弱点,自然就能得到我想要的。”
殷成澜怀疑的望着他。
灵江就将脑袋伸了过去,扒了一下自己的下眼睑,说:“我到他面前哭了一哭,他就告诉我了,你看,眼睛现在还肿呢。”
短短的片刻里,殷成澜考虑过所有能逼连按歌说话的可能,但显然没料到是这个原因,他愣了一下,然后,心中涌出的怀疑猜忌忽然就无声无息熄灭了,外面白雪纷纷,尔争我诈,他的心里却只有一片柔软,不由自主温声问道:“怎么哭了?”
灵江垂下眼,低声说:“想你想的。”
殷成澜笑了一声:“还贫。”
灵江凑到他面前,从他腿上捏下来一根自己的羽毛,递给他。
殷成澜道:“现在还不到掉毛的时候。”
灵江便从善如流的答道:“羽毛渐稀终不悔,为你消得鸟憔悴。”
知道他会贫,没料到他贫的如此出神入化,殷成澜终于绷不住了,眼角一弯,笑了起来,拍着他的脑袋,说:“不准胡乱篡改先人的诗词。”
灵江静静的看着他眼角的笑,品出了一丝世态炎凉的寂寥。
等了一会儿,灵江说:“我们去疆北吧,找寒香水。”
殷成澜笑容淡下来,眉眼之间还是柔和的,他往暖炉中添了炭,暖意映红了他的侧脸:“既然来了,就好好待着吧,别胡思乱想了。”
灵江按住他的手:“你连试都不试就放弃了?真打算陪他去死?”
殷成澜抽出自己的手,没去看他,轻轻晃着茶盏里的水:“你不懂。”
“不是我不懂,而是你。”灵江说:“为了他,赔上自己的一生,你觉得值得吗,十九,你真甘心吗?”
‘甘心’二字像一把锥子,猝不及防刺了一下殷成澜的心脏,他那原本千疮百孔、早已经习惯疼痛的心竟然再次像是被揭开了伤疤,狠狠的疼了一下,让他的呼吸都跟着一滞。
殷成澜抿了下唇,察觉身体里毒血正蠢蠢欲动,他垂着头,很快,舌尖便尝到喉咙里的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