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就是这样的鸟儿(47)
半月后,殷成澜回到了万海峰附近的临滨城。
临滨城外壁垒森严,方圆十里有军队安营扎寨,百姓不得靠近。再往南行三十里,就是汪洋大海,一抬眼就能看到拔海而起的悬崖峭壁,万海峰仿佛屹立在大陆尽头,如同沉默巍峨的海神,幽幽注视着人间。
而距离朝廷军队扎营不远之外的密林里,竟也有一小片营地,灰绿的帐篷掩映在交错复杂的枝叶间,日夜不生明火,声息悄然,以至于朝廷鹰犬竟无人发现。
将阵营设在敌营家门口,闻风而动,草木皆兵,每时每刻都要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如此折磨自己,非殷成澜外再无他人。
而此时,殷成澜坐在营帐中,闭上眼,好像就能听到不远处军队的操练声——步兵营长矛的突刺,骑兵营里马蹄不安的躁动,火铳营里火枪上膛以及舟师拔锚入海的轰鸣声。
即便不在前线,他也能看见被血染红的海面,海浪卷起浮尸没入汪洋深处,厮杀声在汹涌的大海里微不可听,只能看见大荆黑色的战船长风破浪冲撞上万海峰陡峭的崖壁。
皇帝竟派了四大营来对付他,真是煞费苦心,殷成澜露出疯狂的笑容,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遂,倾巢而动,负险固守,以海为屏,鸟为目,山为躯,三战三捷,大败朝廷。
月余,战讯传入大荆国都,深宫高墙内,皇帝猝然从梦中惊醒,一脊冷汗。
殿外守夜的总管公公连忙迈着小脚走了进来:“皇上,可要奴才传御医?”
皇帝用手重重捶了一下额角,猛地抬起头盯着前方,眼珠血红:“还没攻下来是不是?是不是!几天了,废物,都是废物!”
公公慌忙跪了下来,伏的极低,浑身发颤,不敢多说什么。
皇帝掀开被子,赤脚在大殿中来回走动,疯魔一样,用手臂撕扯着头发,太阳穴鼓起的青筋急速跳动,他突然站住,怒声道:“为什么杀不了他,为什么,谁来告诉朕,究竟怎么才能杀了他!!!”
公公本来跪行跟在皇帝身后,猛地听见这一声,几乎将身上的肥肉都抖掉,天子之怒回荡在昏暗的大殿里,接着,皇帝却安静下来。
公公跪趴了一会儿,颤巍巍抬头去看,就看见皇帝目呲俱裂,嘴张着,明明已经歇斯底里,却好像有一口气憋在胸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公公惊疑不定的去扶皇帝的脚,皇帝浑身一震,一口积血便喷了出来,随即,人也瘫到在地,目光直勾勾的。
“皇上!奴才这就去传御医,去传……”
忽然,一声浑厚的钟鸣自寂静的深夜荡出,八面而来,带着风雨不动安如山的镇静。
皇帝怒睁的眸子动了动,苍筋浮起的手一把抓住公公,喘了一口气,哑声说:“传山月来……不要御医,让山月来。”
山月禅师披夜色入大殿,念佛讲经,燃香诵禅,一夜滴漏到天明。
皇帝靠在床榻上,披头散发,形容憔悴,低声说:“禅师。”
木鱼声停了,山月垂眉低眸,温声道:“陛下气血凝滞,是思虑过甚。”
皇帝痴痴笑了一下,说:“朕这一辈子只做错过一件事。”
山月心中微讶,面上却波澜不惊:“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皇帝道:“改?不,改不了。”
他声音喑哑,每每提及过去,就有种说不出的渺茫,皇帝缓缓说:“朕也不能改,只能让这个错误继续错下去,朕才能守着大荆国泰民安。”
山月心里的波澜渐渐平静下来,他抬眸看了一眼皇帝,清楚的看见他眉目间阴沉的厉色和杀意。有的错能改,有的错不能改,有的错有人愿意悔改,而有的错,也亦有人甘愿彻底错下去,宁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
山月已经明白了。
他将殷红的佛珠从腕上取了下来,收在青裟袖中,温声说:“陛下是在苦恼驭凤阁之事吗?”
皇帝猛地抬头盯着他。
山月神色如常,轻声说:“江湖门派,不足为据,虽一时负隅顽抗,终难抵四军之威。贫僧先前游历尘世,对山脉地理有过涉及,陛下可愿一听贫僧之言。”
皇帝倾身抓住他的手腕:“禅师请讲。”
第44章 寒香水(五)
转眼已是深秋, 天高地荒,几分悲凉之意随着日渐冷下去的气候升了起来,与海上的惨雾混作一团, 伴随着黑色战船不停的嗡鸣,组成了天地之间极致的肃杀苍怆之景。
大海上, 一端是披甲执锐的朝廷正规军团, 整齐划一的举着长矛火枪日夜操练,另一端是神出鬼没诡秘莫测的江湖门派, 居高临下盘踞在孤峰上负隅顽抗,经久不败。
在朝廷出兵围攻万海峰两个月后,流言蜚语很快流遍了五湖四海, 江湖上有人传言驭凤阁阁主怕是要扯旗占山自立称王, 这是造反, 活该遭受朝廷打击, 也有人站出来说话,指责朝廷干预江湖之事,以众欺寡,将来四大门派名流世家都要受牵连, 没一个能有好果子吃。
然而,流传最多的却是驭凤阁阁主殷成澜究竟是何人物,仅以阁中数人之力,拦下朝廷三千兵马, 杀红了临滨大海。
这时, 才有人恍然发现, 凑在一起说闲话的三教九流竟没有一个曾亲眼见过殷成澜的。
众人面面相觑,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爬上了后脊,他们不由自主的回想起来,驭凤阁又是什么时候成为江湖第一情报阁的?似乎当它存在时就已经扬名江湖,如同一个孤绝幽深的鬼魅,静静伫立在了大海之央,有人想起万海峰所在的位置,这才震惊的发现,万海峰屹立在南国,刚好和北境的大荆帝都遥相呼应,又或者——分庭抗礼。
这种势力是何人何时建立的?没人知晓,于是看透此事的人早早闭上了嘴,再也不敢闲言碎语。
而处于传说中的人此时正坐在距离敌营不远的地方,默默注视着敌人的烽火,露出了喜怒莫辩森然幽深的神色。
被秋意染红的落叶落在殷成澜肩头,他抬手佛过,握在手心,再一张开,落叶化作殷红的粉末,像海岸边凝固在沙滩上的血渍一样,一摸,便是一手猩红。
“快点,好不容易下来了。”树林里忽然出现低低的说话声,随即两道身影出现在殷成澜身前。
大总管身上还穿着铁锁甲胄,臂上佩戴古铜护肘,竟与朝廷军队的战袍相差无几,甫一走动,铠甲发出冷硬的金石之声,再看他人,连按歌摇身一变,成了战前指挥千军万马的年轻将领,沙场征战,几回生还。
而齐英与他着同样的装束。
殷成澜默然看着二人,回忆如同尖锐锋利的剑刃劈开浓浓雾气豁然划开他的双眸,十几年前惨烈冰冷的战场竟然让他生出一丝怀念。
他的过去要有多么可笑痛楚,如今回想起来,只剩下那几年在军队里幕天席地枕戈待旦的艰苦日子才值得他感怀。
“爷,狼烟已经备好了,收到消息,三日之后,朝廷会再一次发动攻击,不过规模将会很小,而十日之后,虎狼才会真正入林。”连按歌说道,眉眼之间有股硝烟弥漫的杀气。
殷成澜不甚明显的点了下头,微微侧头望向万海峰的方向,秋季的海面易起雾,缭绕惨白的雾气里,万海峰只露出个轮廓不清晰的山影,而依山而建的驭凤阁更是看不见的。
他的目光放的很远,漆黑的睫羽将眼角描摹的格外修长,里面沉淀着历久弥新的沉默和沧桑。
他遥遥望着那里,没说话。
连按歌顺着他的目光望着万海峰,轻轻叹口气:“十年的心血,我都快当成家了。”
齐英伸手按在他背上,连按歌耸了下肩膀,故作轻松道:“不过那上面风大,还冷清,待时间长都快成仙了,下凡走走也好。”
殷成澜默不作声勾了下唇。
见他笑了,气氛便无形间松缓下来,连按歌没骨头似的扭了扭肩膀,说:“好久没穿过了,骨头都快撑不动甲胄了。”
他往四周张望:“爷,那小谁,不是,灵江呢?”
殷成澜说了灵江的去向,连按歌失望的转头道:“还想让你见见他呢。”
齐英不解:“何人?”
连按歌颇为激动道:“灵江啊,就那只小黄毛,他就是你心心念念要找的救命恩人……恩鸟,他是鸟人啊!”
他将头顶一缕头发揪起来,左右晃一晃,将灵江风骚的呆毛学的像模像样。
齐英一愣,水中惊鸿一瞥出尘俊逸的黄衫青年是那只十九爷收的浪不唧唧会说人话的小鸟?
他脸上浮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一双形似桃花的眼睛都微微瞪圆了,转过头去看殷成澜,想得到他的回答。
殷成澜双手交叠,似笑非笑抬眸,将一句话含在唇齿间优雅的念出来:“心心念念?”
连按歌后背莫名一毛,想起了某天某人的某些不和谐画面,脸上一红,心里一个激灵抖出来,他拉住齐英,飞快的说:“他心心念念要报恩,不过灵江和爷这关系,还用分那么清吗,齐英啊,你谢爷就跟谢灵江一样,还不快对爷感恩戴德。”
于是,大统领便被大总管按着脑袋,恍恍惚惚谢了一通,直到二人离开,齐英那句“想见见灵江”都没说出口。
殷成澜望着二人离开,满意的笑了笑,按照大总管这番强烈的求生欲,估计再压榨几年没问题。
三日后,朝廷军队夜袭驭凤阁,至半山腰,被击退。
十日后,一行身着洑水衣的水军趁大雾掩盖,潜入了茫茫大海中。
“海生峰,出海三分,入海七分,海底沟壑万千与峰相连,得水性极好之人从海底入,必能找到陆心湖,顺水道进陆心湖,犹如入敌心脏,一击毙命。”皇宫大殿内,皇帝回味着那日山月禅师所言,望着铺陈在龙案上的临滨城地图,提笔沾朱砂重重落下猩红的“杀”字。
他的笔下仿佛有血凝在上面,刚一捺下,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大海上忽然刮起狂风,几艘森幽的战舰一头撞向了万海峰。
那日夜立在大海上屹立不动的巨人好像经过多日烽烟的折磨,终于受不住了,周身爆发出雷厉的大火,火势迎风渐长,不消片刻便烧红了半山腰。
连按歌站在山巅上望见,令人立刻起水灭火,传令的下人刚一转身,一只利箭撕破火光破风而来,一箭穿透他的胸膛。
紧接着,从陆心湖悄无声息登上万海峰的朝廷鹰犬终于以胜利者的姿态从火中射出了第一箭、第二箭……顷刻之间万箭如雨,穿心而来。
连按歌“铮”的一声拔出长剑,直指天空,大声喊道:“我等将与驭凤阁同在,诸位随我杀他个片甲不留!!!”
言罢,厮杀成团。
这天夜里,神医谷中,被送往驭凤阁的信鸟扑腾着撞在了灵江窗台上,他前去查看,只见信鸟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而绑在爪上的信竟连打开都未有,便被退了回来,他垂眼看着渐渐僵死在手里的信鸟,抬手嗅了下沾上的血渍,嗅到了浓浓的硝烟。
灵江随即化而为鸟,冲到了半空中,盘旋在冷冷的云空上时,他又停了下来。
殷成澜有自己的打算,他无法干涉,所以即便去了又能如何,他在脑中极快的思索着,揪起的心脏又渐渐沉静下来,殷成澜大仇未报,他不会让自己死的,与其耽误时间,必须先抢在鬼孤老人之前找到寒香水,才是真正救他。
想到此处,灵江转头飞到了严楚的卧房,敲响了屋门:“快开,不然我要进去了。”
严楚一脸冰霜的拉开屋门,身后传来噗通一声,灵江探头去看,就看见季玉山坐在地上衣衫不整,满脸通红的慌忙系着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