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表里(69)
褚桓:“什么?”
长者:“强大的人太多了,他们通常都不会被困在自己的低谷,你懂吗?”
褚桓一愣。
长者看着他,高高地举起手里的拐杖,站在无风无雨的山间,舒展眉目,将拐杖杖头在褚桓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仿佛烙下了某种祝福。
“去吧。”他说。
“等等,我还有个问题。”褚桓忽然想起来,“长者,有一个人,应该是你们守山人,男的,看起来有四十来岁,个子很高,手指有一点畸形……”
长者蓦地睁开眼,一把抓住褚桓的肩膀:“你在哪见过他的?”
“梦见的,”褚桓说,“他是谁?”
长者沉默半晌,拐杖轻轻地敲打着地面,他眉尖微微耸动,显出某种风烛残年般的感叹,好一会,才说:“那是……我的父辈了。”
“他名叫吉齿古,意思是‘长刺’,是那一代人里族里首屈一指的勇士,有一次野外遭遇食眼兽,他的伴侣死在了那次战斗里,从那以后,他就有点疯了。”
褚桓:“疯了?”
长者:“他孤孤单单地自己生活了几年,疯得越来越厉害,有一次山门转到这个世界,他留了字条离开了,说是去了陷落地,从那以后,没有人再见过他。”
褚桓:“没有音讯?”
长者皱着眉,仔细追忆了片刻,而后摇摇头:“没有——对了,我小时候时常到他的院子里玩,他疯得厉害的时候,跟我说过几句话。”
“什么?”
“他说‘陷落地是一个意识,叫人什么都不能想’。”
褚桓皱起眉,飞快地在心里将这句话掰开揉碎了想了半天,犹疑不定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长者:“疯子的话,那谁知道?”
这时,守山人与守门人似乎都已经交涉完毕,好像是要出发了,小芳突然崩溃似的跪下来,抱着南山的腿大哭起来,而鲁格一脸水鬼似的漠然,没有喜怒哀乐似的站在一边,旁边的袁平远远地冲褚桓挥着手,大意是“说完了没有,你快一点”。
褚桓再无法从长者那里获得更多的信息,背着那句表意不明的话,心事重重地向着他们走了过去。
最后,四个人——南山,褚桓,鲁格,袁平,踏上了即将通往未知死地的路。
袁平看着死死关着的山门,忍不住问:“我们怎么走?”
南山想了想:“上山吧,从山门上面爬过去,找一根绳索……”
他话音没落,熟悉的震颤与“隆隆”声响起,几个人都吃了一惊,只见那紧闭的山门好像听见了他的话一样,忽然自己打开了,门那一边,尸山血海荡然无存,只是一片茫茫的阴霾,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
南山点着了族长权杖,冷冷的火光亮了起来,他像是秉烛夜行般地将它举起来,走在了最前面。
身后响起窸窣的脚步声,褚桓回过头去,只见两族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都站在他们身后,族人们每个人手持一根点着的骨头,沉默无声地目送他们离开。
萤火点点,满山遍野。
南山:“走吧。”
☆、第60章
第60章
☆、第61章
这个疑问在褚桓的大脑里像一道霹雳似的滑过,饶是他再镇定,那一刻也不寒而栗了起来。
是啊……那是为什么呢?
要是换成个心大的主,估计这么一想能想出好多种理由——例如这个世界人口出于某些自然或者行政原因不能随意流动,例如这边的人对神山充斥着某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信仰,甚至干脆是陷落来得太快,大家来不及跑而已。
然而不幸的是,褚桓本身就属于那种想得很多的人——无论是在大事还是在琐事上。后来因为工作需要,他把自己锤炼成了一个假外向,但伪装的假象非但没能改善他的多虑病,还给他添了“阴谋论”与“被迫害妄想症”的彩。
他蹲在那少女旁边,能看清她每一根睫毛,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很可怕的念头。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其实他们很早以前就已经在陷落地里了,他所有的经历、种种的抗争,其实全都是幻觉呢?
这念头一冒出,褚桓“腾”一下站了起来,不知是他站得太猛了还是怎么的,他眼前突然一黑,有那么一瞬间,南山、鲁格、袁平……他们全都不见了!
褚桓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恐慌过,好像被人扒开胸口,直挺挺地塞了一捧干冰。
他自以为稳定的心理状态如一串掐头去尾的多米诺骨牌,一有风吹草动,即可崩塌得势不可挡。
同时,褚桓心里有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对他提出种种质疑,到最后几乎魔怔了起来:
当着他面咽气的人怎么会重新活过来?
水里为什么会生出三年前的故人来?
还有……一直以来他仿佛都注定了孤家寡人一辈子,怎么可能会有南山这样一个人不计后果地来爱他呢?
就在这时,一道强光忽然在他眼前晃过,褚桓猛地被人提起来往旁边拉了一步,他下意识地伸手遮了一下眼睛,就方才那么一呼一吸间,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褚桓如梦方醒,心悸如雷。
在其他人看来,褚桓好像只是弯腰打量了一下不小心被袁平踩了的人,也不知他看出了什么玄机,眼神忽然就放空了,随后他诈尸一样地站了起来,还没等别人问他怎么了,就只见那包围着他们的阴翳突然强行突破了权杖光圈的保护,奔着褚桓伸了进来。
南山一把拽过了他,火光横扫,短暂地逼退了那道阴翳。
“褚桓!”
褚桓狠狠地一激灵,散乱的眼神这才重新聚焦,南山手上还带着褚爱国给的那枚戒指,他手劲太大,隔着薄薄的衬衫,戒指卡在褚桓身上,褚桓觉得有点硌得慌,但那么真实。
褚桓狠狠地一捏自己的眉心,回过神来。
别的不说,但南山怎么可能是幻觉?
自从他们走进了陷落地,数月以来,在他们周围笼罩的阴翳一直沉寂,于火光之外和他们相安无事,却在这时忽然之间发起疯来。
南山的手稳当得很,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地颤动,但那光影的分界线无风自摇,好像一层又一层古怪的水波,等待着他们稍有松懈,立刻就要席卷上来。
一时间,少女大妈全都顾不上了,四个人只顾看着脚底下,南山还是保护欲过度,纵然有绳子绑着,手却怎么也不肯松开褚桓,只是沉声问:“你怎么了?”
褚桓:“没什么,这几天太紧张,刚才又被那姑娘吓了一跳,出现了幻觉。”
南山的手一紧,明显不接受这个说法——褚桓又不是没见过那几个老兵,怎么会被一个小姑娘吓着?
袁平一脸严肃地观察了片刻,忍不住有些奇怪地说:“等等,你们看,这个蠢蠢欲动的影子边,好像主要针对的是褚桓。”
果然,那不自然的晃动的光影边界线时而拗出一个突,虽然很快就会在权杖火光下消失,但几次三番反复这样,就有一定的指向性了。
袁平:“什么情况?”
刚才那个“所有人都是不存在的,所有人都是他自己脑补出来”的幻觉实在是一口大锤,砸得褚桓到现在没缓过劲来,用老话说,他此时是三魂飞了七魄,还没有来得及挨个拽回来归位。
因此褚桓苦笑了一下,干巴巴地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难道是因为我太帅了?”
他一句话出口,南山只听了个音就已经察觉到了异状,一摸褚桓的手,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把冰冷的冷汗,他甚至觉得褚桓的手在微微颤抖。
南山一皱眉,把族长权杖往褚桓手里一塞:“你来拿。”
一时间火光大炽,立刻将褚桓身边一片地方照得如同白昼,围在他身边蠢蠢欲动的影子无可奈何地退开了些。
南山:“这地方不对劲,先走!”
他话一出口,其他人绝无异议,立刻高效地撤离这片区域。
那本来被纳入火光范围的少女随着他们的脚步而渐渐退出,转眼,整个身体就再一次要被阴翳吞没。
就在这时,褚桓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穆和拉!穆和拉!”
小姑娘声音本来就尖细,叫得一句尖似一句、一句紧似一句,褚桓被她吵得头都大了,忍不住脱口说:“穆和拉到底是谁?”
耳边的尖叫声戛然而止,褚桓还没来得及松了口气,正待加快脚步,就听见了那小姑娘有些慌张的反问:“你又是谁?”
褚桓的脚步一下站住了。
他先是抽了羊角风一样在那女尸魔怔了一次,走着走着又忽然开口叫一个陌生的名字,最后干脆来了个急刹车,整个人都显得神神叨叨的。
袁平快被他这一惊一乍搞疯了,崩溃地大叫起来:“你又怎么了?”
褚桓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没听见?”
袁平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哆哆嗦嗦地问:“我应该听见什么?”
“她在问我是谁。”褚桓说着,迟疑地看了南山一眼,“领导,咱们能先退回去一点吗?”
“别这么叫,”南山对他比较没脾气,一只手一直拽着褚桓的衬衫,考虑了片刻,南山点了头,“小心一点。”
袁平刚要上前说什么,被鲁格拦住了。
鲁格说:“如果他真的是圣书里说的‘能沟通现世与末世’的人,能听见一些东西不稀奇,试试看。”
袁平:“这也太扯了,我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他,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什么特异功能啊——别说沟通什么世什么世,他电话坏了都不一定会修,能沟通谁啊?”
鲁格听了这话,十分严肃地皱了皱眉,上下打量袁平一番,就这样认认真真地跑偏了重点:“你还穿开裆裤?”
袁平:“……”
说话间,几个人已经退了回来,火光照射在那少女一动不动的脸上,褚桓将权杖重新交给南山,隔着一段距离,试着说:“我是从外面进来的,你怎么称呼?”
“外面?外面是哪里?”
褚桓一边听一遍向其他三个人传达他听到了什么,这种情形真的很古怪,褚桓好像在对着一尊逼真的蜡像说话,自己说不算,还要妄想症似的将对话内容分享出来。
褚桓忍不住站直了些——他怕自己看起来像个变态。
南山:“问她是哪里人。”
褚桓照做。
那少女面部表情如僵尸,声音却凭空响起,好似跟褚桓建立了心电感应。
她说了一座山的名称,褚桓没听说过,只好把读音传达给了听得懂的人。
南山和鲁格对视一眼,鲁格点头,压低了声音:“嗯,我有印象,最近两三百年还有他们的族人活动的踪迹。要去沉星岛的方向没错,走了也差不多有一两成的路了。”
“一两成”这个残酷的词语实在让人膝盖一软,特别鲁格的表情永远是那么轻描淡写。
这时,那少女的声音问:“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心里?”
褚桓的苦笑还没来得及收回,登时就一愣。
南山忙问:“她说什么?”
褚桓:“……她说我们在她心里。”
“在一个漂亮姑娘心里”这种话说出来,能让任何一个男的自我感觉良好——别管他是直的还是弯的,但是眼下这四个流浪汉实在没能从中感到一点值得飘飘然的地方,面面相觑了片刻,南山说:“你……嗯,你问问她本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