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表里(59)
小山谷里有很多小房子,里面寝具俱全,是守门人们不当值的时候休息的地方。
带路的守门人将褚桓领到了最大的一间屋里,看了一眼南山的脸色,压低声音说:“我给你拿些吃的和水吧?”
褚桓用已经纯熟了不少的离衣族语说:“劳驾,谢谢。”
守门人很快送来了各种必需品,又周到地替褚桓拉上山洞口的木门。
褚桓轻缓地把南山放在床上,伸手一摸,先触到一手的血汗,也不知道这样下去,南山会不会脱水。
褚桓的目光转向水罐,他正打算站起来倒杯水给南山灌下去的时候,却被神志不清的南山一把抓住了胳膊。
南山抓得死紧,仿佛是溺水中拉着一根救命的稻草,手指“咯咯”作响,掰都掰不开,褚桓只好弯下腰,放柔了声音在他耳边说:“手松一松,我给你倒点水喝好不好?”
南山明显什么都没有听进去,褚桓甚至怀疑他还有没有知觉。
他的牙关咬得死紧,将褚桓的手腕攥得发抖,褚桓伸手覆在南山手背上,还没来得及挣动,南山仅仅是察觉到了这轻微的动作,就不管不顾地一把搂住了他——这一下带着近乎是垂死挣扎的力度,一下将褚桓放倒在了坚硬的石床上。
褚桓感觉自己的肋骨都快被南山给勒细了两圈,但他并没有挣扎,任南山不撒手地抱着,然后缓缓地抬起手,搭在南山后背上,顺毛似的轻轻抚摸着。
“你不是说要跟我拜拜么?”褚桓说。
南山神志不清,当然没法回答。
褚桓就露出了一点无奈的笑意。
他的手顺着南山的后背上移,然后一抬手在南山的后颈上捏了一下,把人彻底捏晕了。
褚桓这才翻身起来,见那伤口处的毒血已经排干净,血迹嫣红了起来,他于是像做精细手工一样,轻轻地替南山擦干净伤口,包扎好。
做完,褚桓就干脆往床头一靠,他难以对守山人和守门人那剑走偏锋的医药体系产生敬畏,为防南山感染发烧,他只好自己守着。
事实证明,剑走偏锋的医药体系居然是靠得住的。
南山果如鲁格预言,第二天就醒了过来。
他被门口刺进来的光刺了一下眼睛,愣了愣,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山门里。
门似乎开着,细碎的小风一下一下地掀着木门,时而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卷进屋里,俏皮地扫过他的鼻尖。
南山转过头去,就看见褚桓正背对着自己坐在门口,手里也不知在摆弄什么东西,时而发出“叮当”的金属碰撞声。
褚桓当了那么长时间的野人,结果还是不习惯整天赤着膊四处乱窜,小芳他们回到山顶后,他就托人家帮他把自己留在住处的衣物和日用品都拿了下来,他守了南山一宿,直到清晨,南山明显安稳了下来,褚桓才得空将自己重新收拾干净了。
他套上了一件蓝色竖条的新衬衫,换上长裤,又把眼镜戴了回去,顿时回归了衣冠禽兽的状态。
褚桓自己的衬衫套在身上,都显得空荡了一些,南山贪婪地盯着他的背影,怎么都不愿意移开视线,好一会,还是褚桓无意中一回头,才发现他已经醒了。
褚桓嘴里正叼着一小截细细的铁丝,袖子给挽到了手肘上,手里还不大习惯地拿着族中手艺人们常用的工具。
“醒了?”褚桓说着,把东西扔下,洗了把手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南山的额头。
守山人的身体素质果然没说的,这样毒伤交加外加生理心理折磨,人家居然睡了一觉起来就又是全须全尾的好汉一条了,一宿过去,连个发炎的症状都没有。
南山被他碰的有点尴尬,但是一动没敢动,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褚桓就拿起他枕边的碗,犹豫了一下,问:“要酒还是要水?”
南山:“……酒。”
褚桓二话不说,拎起守门人挂在墙上的酒桶,倒了一碗药酒递给南山。
一瞬间,他们俩仿佛又回到在那个边陲的小县城。
那天南山第一天捡到褚桓,他记得当时褚桓狼狈极了,带着一身的擦伤、撞伤以及不知什么东西造成的贯穿伤,足足一天一宿才气息奄奄地清醒过来。
当时他们俩也是这样,一站一躺,中间隔着一壶口感奇异的药酒,对着一本破破烂烂的新华字典,鸡同鸭讲。
褚桓盯着南山将药酒喝下去,没有说话,只是在一边吹起了口哨——正是南山初见他的时候用叶笛吹出的小调惊蛰。
可惜褚桓的音乐细胞落在了自己亲娘的肚子里,他的哨声既不悠扬也不活泼,更谈不上什么审美情趣——跑调跑得完全就是信马由缰,乍一听几乎听不出调,活像是在给小孩把尿。
南山闷声闷气地一口气干了两大碗的药酒,这才酒壮怂人胆地鼓起了勇气,没话找话地打破了沉寂,问:“你刚才在干什么?”
“做铁炙子。”褚桓说着,坐回到门口,他惬意地靠在一边墙角上,将两条腿向前伸长了,抽了抽懒筋,“就是袁平说的那种烤肉用的架子。”
吃喝玩乐方面,褚桓果然心灵手巧,没多长时间,他已经轻巧地用一些铁匠打废的铁敲敲打打弯弯绕绕,在没有电焊的情况下,完全凭借尖端巧妙的勾连,搭出了一个简易的铁架,看得南山眼花缭乱。
褚桓有条不紊地将铁架子洗干净,上油烧。
他这样进进出出,显得很忙碌,尽管当中两人各自一言不发,倒也不显得有多尴尬。
最后,褚桓端来了一大盘肉。
那盘子很大,肉的切片却很薄,拎起来几乎能透过光,可见褚桓确实没有吹牛,起码这一手刀功十分了得。
肉片正用不知名的汤腌着。
褚桓利索地把炭点着,当场就做起了无证露天烧烤,反正鲁格大概也不会因为烟尘跑来罚他的款。
等铁架发热,褚桓又不紧不慢地在上面刷了一层油,还什么都没放,一股油温升高后特有的香味已经扩散出来了。褚桓用铁钳子夹着薄肉片,往铁架上一放,真如袁平所言,“呲啦”一声,香味四溢,让人闻着都要流口水,褚桓似乎已经是个中老手,翻肉,拨火,如长了三头六臂,全盘兼顾,无不将时机拿捏得正好。
他将烤好的肉放在竹盘上,对南山一招手:“过来。”
很久以后,南山才知道,这样的吃法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河那边,属于最原生态、最省事的吃法,在博大精深的食谱文化中显得无比简单粗暴。
然而他回想起来,却觉得自己当时从那薄薄的烤肉里中尝出了世间百味来。
那个他向往过、渴望过的,无限远也无限大的世界,被褚桓融化在那千头万绪的百味中,露出了冰山一角来给他看。
两个人谁也没多说话,就着一壶药酒,一盘烤肉,沉默地分吃完。
【卷三:死地】
53、死地
褚桓将铁架和盘子收拾干净,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把手洗了洗,就轻描淡写地对南山点了个头:“行,你休息吧,我走了。”
他的态度太平静了,仿佛只是闲来无事随便来串个门,串完门拍拍屁股扭头就走了。
南山顿时无从招架,直到褚桓影子都看不见了,他还呆呆的没反应过来。
褚桓以前懒洋洋的,成天吃饱混天黑,但那并不代表他不会琢磨人,只是一直以来没什么人好让他琢磨的,眼下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南山,总算让他一颗生锈的揣摩之心有了新的用武之地。
他先前担心南山发烧,一天一宿没敢没合,这期间,褚桓除了洗洗涮涮之外也没什么事干,只好一边鸡啄米似的打瞌睡,一边在半睡半醒间处心积虑,算计着他坎坷的情路。
褚桓的思路比较清晰,像南山这种意志格外坚定的人,但凡他决定的事,都很有些“磐石无转移”的决断,别人反对一次,南山大概就会重新坚固一次决心,时间长了,他那想法恐怕就真的坚不可摧了。
还不如先晒着他,用忽冷忽热搭配欲擒故纵,给那固执的族长留出充足的空间,供他胡思乱想。
当然,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尽可能地收集陷落地的信息,万一他真的一个没玩好,不小心死在了陷落地,那再多的策略都是白扯。
褚桓拎起烧烤架子,打算上山找长者,却在半路上碰到了袁平。
“哎,那谁,跟我走,我们族长让我来找……”袁平的话音忽然戛然而止,他的目光碰到了褚桓手里的烧烤架,当即眼都直了,顿时把正事忘了个干干净净,“我操,这是什么?”
褚桓眼皮都不眨地扯谎说:“自己做的杂物台。”
袁平愤怒极了:“放屁!油还没刷干净呢!”
褚桓假装没听见,老神在在地问:“你们族长找我?他在哪?”
袁平幽幽地看着他:“吃独食者死。”
褚桓:“在圣泉那边还是在山门上?”
袁平:“吃独食者孤独终老。”
褚桓停下脚步,岿然不动地沐浴在袁平怨恨的目光下,终于,袁平那硕果仅存的理智艰难地冒出一个头来,他不情不愿地给褚桓指了路:“山门第一关卡。”
褚桓掉头就走,健步如飞,那袁平不依不饶地追在身后,嘴里嘤嘤嗡嗡如念紧箍咒:“吃独食者会有报应的。”
褚桓从鼻子里哼哼了一声,袁平灵机一动,脱口说:“吃独食的当心一辈子被人干!”
褚桓:“……”
他就这样领着一只乌云罩顶的袁平,来到了山门最前锋的第一关卡处,鲁格已经等在那里了,守山人那山羊脸的长者也在。
褚桓正要上前,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一阵“嘶嘶”声,他一抬头,险些和一只拳头大的蛇头来个贴面。
饶是褚桓不怕蛇,脚下也情不自禁地退了半个台阶——那蛇有人手臂那么粗,软绵绵地攀爬在山岩上,像条绳子一样垂下来,三角的脑袋一下一下吐着蛇信。
这么大的毒蛇可不多见,下一刻,大毒蛇摇头晃脑地凑过来,毫无廉耻地将它的三角脑袋搭在了褚桓的肩膀上,还亲昵地蹭了蹭。
……这么贱的毒蛇似乎也不多见。
褚桓这才觉出一些眼熟来,他伸手将那条蛇拎在手里仔细打量片刻,从头到尾将它一身的花纹全部阅览完比,才敢下结论,认出这就是那条被他称赞过清秀的小毒蛇。
这成长速度实在让人叹为观止,褚桓忍不住问:“你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吃化肥了吧?”
他离开的时候,小毒蛇还只有指头粗,能不动声色地钻进他的袖子里,盘起来也只有小小的一团,可以当个手链用,谁知这么一转眼的工夫,它居然已经奔着庞然大物的方向一发不可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