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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表里(51)

作者:priest 时间:2018-07-05 15:58 标签:幻想空间 异世大陆

    褚爱国抬起眼:“你想跟我走吗?”
    褚桓脚下一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山崖上,他单手将自己吊在一根树杈上,脚下是不见底的深渊,前头是飘在半空中的……他认识过、失去过的人。
    褚桓还没来得及诧异,身上就突如其来地卷过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好像整个人被扔进了油锅里炸,他周身抽搐了一下,手指却紧紧地扣住了粗粝的树干。
    这场漫长的刑罚似乎只是开了个头,折磨是无止无休的。
    没多久,褚桓的胳膊就打起了突,那肌肉仿佛要被拉断了,指缝间被勒出了血痕。
    他听见褚爱国在旁边说:“你要是觉得疼,想松手,那我们就接着你。”
    可是褚桓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折磨,他扣住大树的手就越紧,手背上青筋沟壑从生,褚桓自己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在这样的痛苦下执着地求生,这样拼了命地也想活下去。
    “南……南山……”当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时候,那名字里仿佛蕴含着某种神奇的力量,褚桓忍不住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南山!南山!”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一根岌岌可危的树枝上吊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滚了多少次的油锅,直到视线模糊,疼痛已经变成麻木。
    忽然,褚桓眼前一黑,他双脚陡然触到了地面,鲜血淋漓的手指肉眼可见地恢复如初,褚桓脚下趔趄了一下,猝然回头,见所有的光在他身后缩成了一个口,褚爱国被棒槌扶着,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我还怕你熬不过来呢。”褚爱国说着,向他抛过来一个东西,褚桓伸手抓住——是那枚戒指。
    “去你的吧。”褚爱国冲他挥挥手,“回头要是愿意,找人重新再打一对好看点的戴上——也别忘了给我烧点纸,给你找后妈是要钱的。”
    褚桓愣了一下,眼看着棒槌扶着褚爱国,即将转身离开,褚桓连忙一把拉住了他:“等等,爸,你让这个兄弟跟我回去。”
    棒槌拍拍他的手背:“我是回不去了,好贱人,你多帮我照看一下儿子。”
    褚桓心生不祥,勉强笑了一下:“你家的崽子麻烦死了,我才不管,你自己回去。”
    棒槌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胸口直面褚桓,那里有一个巨大的血洞,好像一扇被掏空的破门,褚桓吃了一惊,棒槌却似有怅然地看着他:“好贱人,我真的回不去了。”
    褚桓瞳孔骤缩,棒槌微笑了一下,又说:“我们族长快疯了,我不敢留你了,去吧。”
    说完,他在褚桓身上猛推了一把,褚桓本能地在虚空中胡乱抓了一把,什么也没抓到。
    他仿佛从无限高处跌落下去,经历水深火热、一通扒皮抽筋,这才恍如隔世的灵混归位,视野一片模糊,下一秒,撕心裂肺的疼席卷而来,褚桓连将自己蜷缩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喉咙里溢出一声闷哼。
    南山掰开他紧锁的下颌,将一口水渡了过来,褚桓昏昏沉沉中精神一震,心想:“这个是真的。”
    他还没来得及从死去活来的混沌中回过神来,就想就坡下驴地耍个流氓,可惜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只清醒了一瞬,很快,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他醒了睡睡了醒,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然而每一次睁眼,南山都紧紧地抱着他,仿佛从来没有松过手。
    等他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发现外面已经是天黑了。
    褚桓是被袁平低声说话的声音惊动的,他听见袁平对南山说:“族长,你把他放一会吧,好歹吃两口东西,活动活动——他这不是都退烧了么?”
    南山没出声,但是掉落在褚桓肩头的长发微动,应该是摇了摇头。
    袁平叹了口气:“你就放心吧,真的,这货是属蟑螂的,只要不是当场断气,他都死不了。”
    褚桓实在听不下去了,不顾周身乏力与嗓音嘶哑,吃力地说:“……麻烦你滚远一点。”
    南山整个人一颤,惶急地拨开他额前碎发,又惊又喜:“褚桓?”
    褚桓稍微一提肩膀,顿时一阵钻心的疼。
    “别动。”南山手紧了紧,连忙将他按下,“要水吗?饿不饿?疼不疼?”
    褚桓:“疼。”
    南山呼吸一滞。
    褚桓感觉自己好像走了好远的一段路才回来,快要累死了,满身的疲惫,看见那人,却又满心的安宁,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几不可闻地说:“给我亲一下。”
    被遗忘在一边的袁平尝了满口的不是滋味,酸溜溜地想:“我这么大一个人还在旁边戳着呢,当我隐身了吗?”
    电灯泡也就算了,还是个被忽略的电灯泡——袁平愤愤不平地看了半死不活的褚桓一眼,站起来走了。
    南山深吸了一口气,附在褚桓耳边,轻声说:“等跟我回去,就接受换血好不好?我不要你发誓了,将来你想走就走,想留下就留下,我什么都不要,好不好?”
    褚桓抬起手,紧紧地扣住他的手指。
    “你傻啊,”褚桓心里这样想着,“怎么不问问我是为了谁回来的?”
    因为褚桓的伤,他们在原地停留了好几天,南山基本一直不错眼珠地守在他身边,直到褚桓已经基本恢复行动能力,袁平才好不容易逮着个和他单独说话的机会。
    “有事问你。”袁平闷闷地在一边坐下来,见褚桓爱答不理的模样,强行按捺住心里的窝火,在他大腿上踹了一脚,“跟你说话呢——你那什么……跟个男人混在一起,你爸知道了不抽死你?”
    “抽了,就前两天。”褚桓抬起一只手,搭在自己的额头上,过了一会,他掀开嘴唇,几不可闻地说,“我爸没了。”
    袁平从地上拔出一根草,揪成一截一截的,往地上抛去,沉默了一会,他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你那天说的‘不能想’,是什么意思?”
    褚桓一时没想起来,颇有疑问地“嗯”了一声。
    袁平:“‘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我妈信佛,我小时候听她念叨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褚桓一时没有搭腔。
    袁平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不是唯物主义的好走狗,最烦这些神神叨叨的封建迷信么?”
    “我就是随口一说。”褚桓轻声说,他抿了抿嘴唇,嘴唇干裂得起了一层皮,看起来有点憔悴,“人有时候遇到一些无法解决的事,就会知道自己不是万能的,会本能地想要一个帮助自己扛过去的解释。”
    袁平揪完了整根枯草,接话说:“比如借助某种宗教的视角,假装自己是在高一层的位面上,假装在这个世界遇到的一切都是帮助修行的虚幻磨难,心里就会有种套上铁布衫的坚强。”
    褚桓笑了一下:“就是心灵鸡汤么——可惜到最后还是说服不了自己,没法相信。”
    袁平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好一会,他才出声说:“这两天……没看见棒槌,你就……不问一声吗?”
    “我知道。”褚桓说,“我看见他了,托我照顾他儿子。”
    袁平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掉下来,他忽然能了解这么多年以来褚桓的感受。
    他抬手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鼻梁,用力将眼泪憋了回去:“我当时并不是为了你,懂吗?我就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
    褚桓:“我明白。”
    说着,褚桓终于转过头去,看着袁平,两个人的目光仿佛隔着时光轻轻地撞了一下,褚桓说:“我也做了应该做的事,虽然时间长了一点。”
    他感觉自己胸口一直堵在那里的一块石头好像突然碎了,仿佛是经年日久,他终于同自己握手言和,一笑泯恩仇了。
    袁平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然而他又觉得丢脸,飞快地抹掉了:“我爸妈好么?”
    褚桓:“阿姨没了,叔叔……他坚持要自己去住养老院,我跟老王偶尔去看他。”
    袁平移开目光,浓眉抖动了片刻,突然问:“你说人有下辈子吗?”
    人没有下辈子,他们两条唯物主义的走狗都曾经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时过境迁,褚桓默然良久,只是回答:“有。”
    袁平:“下辈子还能再见面吗?”
    褚桓斩钉截铁:“能。”

    47、异界

    枉死花被彻底肃清,迁徙的音兽与食眼兽也还没来得及回来,此时的下游区域是一片难得清静。
    几个人洗净了棒槌身上的血污,整理好他的仪容,将他就地埋在了这里。
    守山人一族大概认为躯壳也是身外之物,对尸体的态度洒脱得惊人,是不大讲究陵寝墓地的,哪处黄土还不能埋个人呢?大概如果守山人的身体也像守门人那样,有生死肉骨的药用价值,棒槌可能就会在他们的悲痛中,以另一种形式被随身带走了。
    大山年轻,又有种族优势,恢复力惊人,在褚桓还因为后腰的伤口弯腰不便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已经基本恢复了。
    这重见天日的少年在棒槌面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然后割下了自己一小节头发,用石头压好,放在河边的泥土上,狠狠地一抹眼泪,对棒槌说:“你以后就是我亲哥,你媳妇就是我亲姐姐,你儿子就是我儿子,我欠你家一辈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没有人能伤害他们!”
    说完,他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串响头,他磕得不遗余力,把额头撞青了一大片,就形象而言,似乎真成了个愣头青。
    南山走过去,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轻声说:“行了,他听见了,起来吧。”
    大山从小就是同龄人中最出类拔萃的,十六岁的时候被长者亲自选中,和小芳一直跟着族长,族长的手温暖而坚硬,曾经无数次在各种危险的境地递给他,将他重新拉起来,没有一次嫌弃过他年轻莽撞。
    大山一时间悲从中来,情难自已,好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把攥住南山的手腕,抱着南山的腿,声泪俱下。
    南山抬手揽住他的肩膀,拍了拍他的后背,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几步以外的褚桓。
    褚桓双手抱在胸前,侧靠着一块巨石,他嫌不一样长的两条裤腿寒碜,干脆一刀下去改成了一条短裤,眼□上就只剩下了这么几块破布。
    然而没有了衣冠,他依然可以像一个衣冠禽兽。
    其实后来他们都没提起——那天,褚桓的呼吸和心跳停过一会。
    当时仿佛是袁平一直在南山耳边大呼小叫,而他只是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木然地按着他的指示做什么“心肺复苏”,事后回想,南山却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时候脑子里完全是空白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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