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后裔(252)
“我感觉不对, 但说不清是为什么。”
“你的朋友有问题?”凌景的直觉很敏锐。
“不是。怎么说呢……”叶盏歪着头想了想, 总算找到了自己不安的缘由,“就好比你进入了一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 你没有发现任何威胁, 但就有那么一个人始终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 好像掌握着什么你不知道的内情一样。”
“哦, 狩猎者的直觉对吧?”凌景道,“我会帮你留意的——等我下班以后。”
“嗯,夏明焰应该问题不大,虽然他看着不正经, 但做起事来很靠谱。风饶医生是以前祁渊身边的随队医生, 他有一个助手叫李青草……”
“风饶?”凌景忽然打断了他, 一直懒洋洋的声音忽然充满了兴味。
“你认识?”
“算是有一段过往。”凌景笑了笑,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呀。别担心,我会找个时间拜访他的。”
“谢谢, 小灯的事就麻烦你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声嗤笑, 他说:“叶盏, 我这辈子就没见你那么温柔过,我受宠若惊了哦。”
“□□的凌景你皮痒了是不是?”叶盏脑门上蹦出一个十字,一句辱骂还没说出口对面就迅速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叶盏的情绪很快冷却下来,意兴阑珊地靠在椅背上。他其实半点没有被凌景气到,内心甚至没有泛起一点波澜,只不过是刻意地模仿过去的口吻,好不让人察觉他内心的崩坏。一整个下午他就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直到晚宴时分,有仆从告诉他可以去用餐了。
这场晚宴出乎叶盏的意料。同样是在这座辉煌的建筑内,叶盏还记得一年多前吃过的那场豪华晚宴,那时来自各地的嘉宾汇聚一堂,室内灯火通明如白昼,洁白的餐布上是数不清的美食美酒。
仅仅过了一年,他在餐桌上看到的仅有馒头大饼,几个简单下饭的小菜,高度数的烧酒和罐头水果,几个高级将领和官员,孔葭夫人,祁臻和他年轻时的鬼魂围坐在一桌,给他留了一个空位置。
“粗茶淡饭,见笑了。”祁臻请他入座,解释道,“战时各种物资都吃紧,我们坐在指挥部里,也要和将士们同甘共苦。”
“很丰盛,”叶盏道,“比我在野外吃得要好。”
“在野外风餐露宿,居无定所,你受苦了。”
“也还好,”叶盏道,“主要是我乐意。”
“黑龙待你可好?”
“不差,他道德水准一直很高,就算是失智了,底线还是有的。”
主客寒暄了两句,气氛相当尴尬,这天眼看是聊不下去了,祁臻倒还是泰然自若的模样,叶盏也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有多失礼似的。二人隔着桌子对话,仿佛周围没有别人存在。
大家都举杯客套时,叶盏也没动碗筷,只是直直地看着祁臻,在推杯换盏的清脆响声中,他的眼神仿佛尖锐透亮的玻璃,与每个人的酒杯相碰。
祁臻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那么就直接告诉你结论吧。你的计划我同意了。只有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仍需敲定,总体上可以按照你说的来。”
叶盏猛地站起来,端起酒杯走到祁臻身边,向他敬酒,“一言为定,城主大人。”
半杯52度的劣质白酒,他仰头便喝干了,坐在旁边的鬼魂连连拍手叫好,祁臻笑着说自己老了不胜酒力,但也举杯浅浅啜饮一口。
酒喝得太急,叶盏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红云,嘴唇也染上了湿润的殷红。但他的神志还相当清醒,朗声道:“没有时间了,城主大人,既然您同意了,那么我们马上开始作战会议吧。”
“这,不妨吃完再叙……”
“我说,没有时间了。”叶盏放下酒杯,环顾众人,“我能感觉到,最迟今夜,黑龙一定会来,如果您不让那些在外巡游的龙尸躲避,最好的结果是那些龙尸被二度杀死,最坏的结果是他们统统会叛变。”
祁臻的脸色一变,在场的将领和官员们脸色也十分难看。众人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刻让人撤去碗筷,掀去桌布,饭桌立刻变成了会议桌。大家都是见惯风浪的人物,然而面对一个神级敌人的威胁,还是第一次——况且说来也怪,这个敌人正是祁臻的儿子,叶盏的伴侣,黑龙血脉的继承者,龙野的守护神。
作战会议一直持续到很晚。祁臻提前让骨龙们回到地底陵墓安息,彻底放开了陆地和空中的管辖权。他本来担心玄意会趁虚而入,但是情报显示玄城周围死气沉沉,连一个海鲜的踪迹都没有。
在短短3个小时内,他们就敲定了初步的计划,最后决定由祁臻作为最初的交涉者,与黑龙见面。如果叶盏所言为真,那么黑龙还保留着一部分人性,依然会顾念父亲的身份,而祁臻自己也想最大程度地了解祁渊现在的状态。
祁臻城主斥退了所有人,甚至没有要求安保,一个人立在临时指挥中心的顶楼上。叶盏用血在他的手背上画了个印记,他说这个印记对龙来说就像是黑夜里射向天空的手电光一样,非常非常显眼。
经年的礁石不会惧怕巨浪的拍打,久经沙场的老兵不会畏惧险恶的敌手,祁臻做好了泰山崩于前的心理准备,凝神望向天宇。
在某一瞬间,他感知到了某种存在的降临。但是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任何东西能昭示他的存在。但祁臻就是知道:他来了。
忽然间,祁臻感到有什么东西戳了戳他的脊梁骨,正背后的位置,力道不重。他心中大骇,迅速转过身来,看到经年未见的故人正站在身后,面带微笑——比多年前要更高、更挺拔、更加神秘莫测——这是他的儿子。
为何不是龙形?他是如此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的?他想要做什么?!一瞬间祁臻心中浮现无数猜想,但他迅速将这翻腾的水花压下,扯动苍老的面皮,武装起一个微笑,“你来了。”
“父亲。”祁臻微微低头看他,“还记得小时候我很顽皮,总是偷偷躲起来吓你,但你从来没被我吓到过。我总算成功了一次,对不对?”
双方的眼神在空中擦碰,祁臻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不是因为一开始的惊吓,而是那孩子的眼睛——漆黑、透亮,似乎能洞悉一切,而正是因为洞悉一切,所以对所有东西都不屑一顾。而这被蔑视的芸芸众生里,包括自己。
这一辈子祁臻都在提醒自己,不要以上位者自居,要平等待人。所以他太熟悉这种目光了,只不过这还是第一次他处在了下位。
“小渊,你回来了。”祁臻后退一步,这让他的呼吸变得顺畅,“但我想你肯定不是为了和老父亲开个玩笑才回来的,对不对?”
“嗯。”祁渊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双手插在口袋里,环顾自周。祁臻趁机观察,发现他穿着普通的衣服,浑身上下没有显现出一丝龙形,连头顶的角都消失无踪了。
“在看什么?”祁臻也跟着他举目四望,尽管浑浊的老眼只能看见低垂的暮色和远方死气沉沉的建筑轮廓,“看看我们的家吧,已经被践踏成了这副模样,你看那片废墟,本来是祁家老宅,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边说,一边斜目观察祁渊的反应。他已经不再掩藏自己的小动作,毕竟在神眼底小动作一定十分可笑。他想在祁渊的脸上找到情感的痕迹,但是这一次依然失败了。
看着被毁坏的故居,祁渊无动于衷。好像他从来不曾在那小径上奔跑玩耍,走到哪里都要抱着自己的枕头和玩偶。
他的容貌依然年轻,但是眼底早就埋藏了无数的年岁,沧海与桑田的变迁都不知看过几轮,这短暂的人世不过是飘过他眼前的一粒烟尘。
“对你来说这或许什么都不是。”祁臻正色道,“但对我来说,这方寸的土地,就是所有的一切。小渊,我不知道你对故乡、对我们,还剩下多杀眷恋,但你是我们如今唯一可以倚靠的力量。先祖的魂魄不能久存于世,很快玄城将门洞大开,倒时候能阻止玄意的,就只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