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后裔(225)
接下来凌景带他看了那个生命舱,里面躺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机器人乐铭了。
在正主面前,代餐自然变得寡淡无味。凌景看着乐铭,说自己怎样在疯狂的思念中,制造了这样一个替代品。他毫无保留地诉说着这十年来的思之如狂,他知道这会让乐铭毫无招架之力。
果然,乐铭动情地抚摸着玻璃舱门,那张沉睡的脸如在镜中,与他遥遥相对。他突然问:“能不能唤醒他?”
“嗯?”
“能不能唤醒他,我有些事想知道。”乐铭说。
“可以,如果你想的话。”凌景说,“需要我回避吗?”
“不用啦。”乐铭说。他其实只是好奇机器能逼真到什么地步罢了。
凌景打开开关,电流重新连通。舱中的机器人从眼睛开始亮起蓝光,流向四肢百骸,浑身的关节都开始活动,有如春天的薄冰发出咔咔的裂响,蓬勃的生命在其中复苏。
那种强大的生命力,显出一种灼热的逼迫感。
乐铭曾经是旧土最优秀的工程师,他是第一个发现机器人状况不对的,“等等,切断电源!”
然而已经太晚,如冰山崩塌,机器人身上爆发出滋啦滋啦的可怕电流声,最后“轰”的一声,处于头部的主脑发生爆炸,头颅整个被炸开,仿真的血液四散飞溅,一张完美的脸被炸得血肉模糊,冒出滚滚黑烟。
凌景完全僵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完全无法呼吸。“乐铭”死去的画面撕开了他心中最深的裂痕,若不是真正的乐铭就在他身边,恐怕他会立刻被梦魇反噬。
“凌景,你怎么了?你看着我,没事了,我在这里……”乐铭焦急地环住他的肩膀,让惊恐失神的凌景看向自己的眼睛,他抚摸他柔软的白发,亲吻他的嘴唇和脸颊,一遍遍地让他确认自己的存在。好半晌,凌景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疲惫地把脑袋放在他的肩膀上,反手紧紧地抱住他。
乐铭能感到的他的心脏剧烈跳动,隔着两道肋骨敲响自己的心门。这是重逢之后凌景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如此软弱的一面,乐铭却感到莫名的心动,一种大概可以称作“怜惜”的陌生情绪在他心中膨胀。
他也会受伤,也会害怕,也会惊慌失措……我被需要着,我可以保护他,我必须守护在他身旁……乐铭脑海里闪过许多模糊的念头,不过他很快就把它们放在一边,谨慎地靠近了那个突然爆炸的机器人。主脑爆炸仅仅是炸掉了机器人的脑袋,并没有造成更大的危险,看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被炸毁,乐铭心中有种奇异的感受。
“怎么回事?这一代的机器人设有严密的熔断机制,一旦监测到任何风险就会自动断电,即使故障也绝不会自爆。”他不解地问道。
有一种可能,也许是敌人潜入了内部,故意在机器人脑中植入炸弹,一旦启动就会自爆。但是敌人都千辛万苦地潜入了这里,为什么要吃力不讨好地做这些呢?如果不是前一晚的争执,也许凌景一辈子都不会带他来看这个机器人。
或许是某个内部的叛徒?他知道凌景最深的噩梦是什么,知道用这种方式能让凌景崩溃,但究竟要怎样的算计才能使计划成功啊……
乐铭将自己的考量一一说出。凌景只是沉默地听着,他的脸色苍白,浸满冷汗,灰眸中写满了乐铭看不懂的挣扎和惶恐。最后他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地说:“不是的,这是报复。”
“报复?”乐铭还是没明白,“你的仇家吗?”
凌景轻轻地摇头,蹲下去拾起机器人的残片,握紧在手中,“这是来自‘你’的报复。”
他将事实一一道来:在白鹿城的时候,因为叶盏的干涉,机器人乐铭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但他仍然怀着对自己的一丝幻想,所以跑过来质问他。他将真相告诉了机器人乐铭,并且强制切断了他的电源,将他安置在了休眠舱中。他曾对机器人乐铭许诺,只要找到了0号绯流并让自己陷入彻底的幻觉中,就唤醒他。但是后来发生了诸多剧变,他发现真正的乐铭并没有死,他找到了正品,自然也就背弃了承诺。
对于这个机器人,凌景一直怀有复杂的情感,一方面他知道机器人只是一段程序,更何况还是他亲手编纂的程序;另一方面这个机器人也真的与他度过许多时光,形成了他们共有的回忆。这其中牵扯到许多哲学的命题,比如说:何以称之为一个人类?如果拥有人类的性格和记忆,会哭会笑会有欲望,他还能被当做一个纯粹的机器人看待吗?
所以凌景一直在逃避,如若不是这个契机,他一辈子都不会重启这个机器人,也就不会发生眼前的惨剧。
他也一直天真地认为,机器人会无条件地爱着自己。机器人乐铭从叶盏那里得知了真相后,虽然十分痛苦,不也回来找自己了吗?但事实上,在那之前机器人乐铭就为自己设置了自爆程序——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取代记忆中那个活生生的人类,所以从一开始就打算死在他面前,用最惨烈的方式。
若生无法拥有你,就用死让你永远无法忘怀。
身为机器人乐铭的创造者以及他曾经的恋人,几乎是在爆炸的一瞬间,凌景就在他身上读到了这强烈的意念。而且他真的几乎达到了目的!
凌景都不敢想,若是自己没有找回真正的乐铭,而是在处理完了叶盏的风波后,疲惫地回到图书馆,准备重新启动机器人乐铭与他再续前缘时,目睹这场爆炸,他会是什么样?
也许会疯,也许会死,总之注定将永远无法忘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就像现在的他一样。这就是机器人乐铭对他的报复。
从机器人那段既有的程序中,竟然生长出了如此浓烈决绝的情感,还是说这本身就属于乐铭,那个温温柔柔、软糯可欺的Omega身体里,就藏着这样一种毁灭性的力量?
凌景几乎是立刻想起了十多年前乐铭拼上身家性命,从军政府那里偷出新型材料的事,想到他沉入河中,被食尸鬼分食却在最后一刻觉醒为异能者,当然也想到这十年他怎样忍辱负重顽强地活了下来。像是晨钟暮鼓敲响在昏聩的耳旁,他回顾这些天来的相处,竟然生出一种隐隐的畏惧:他害怕乐铭心中那股毁灭性的力量,就像岩浆一样无声无息地在地底流动,喷发的那一刻就是无可挽救的毁灭。
他只是用陈述的口吻讲了机器人乐铭的报复,没有直言自己的后怕,乐铭却隐约捕捉到了什么。他很认真地对凌景说:“这是他的选择。我不会这样的,你不要担心。”
凌景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即使有一天我对你做出比这还过分的事,也不会吗?假如我要消除你的记忆,或是剥夺你的人格,或者把你改造成只知道爱我的机器,你也不会生气吗?”
乐铭一怔,凌景列举的每一个可能性都让他头皮发麻,无法接受。他也是忽然一灵醒,意识到如果自己再这样无条件地迁就下去,凌景对他的占有欲也许会发展到无法无天的地步。
凌景没有等他的答案,而是微微弯腰,与他额头相贴。那双灰眸黯淡,似乎弥漫着沉沉的雾气,他说:“宝贝,你要对我更加严格一点,不要让我犯错。”
这之后,他们处理了机器人乐铭爆炸后的躯体,安葬在白骨丰碑下。第二天凌景为他收拾行李,送他去了新界。两个人暂时分居,从那种盲目的热恋气息中抽出身来。乐铭开始忙于奴隶的安置工作,凌景则隔三差五地来找他,有时候会做,有时候也只是随便聊聊逛逛。
两人之间的确有了距离感,乐铭开始重新观察和了解十年之后的凌景,那感觉无异于又一次初恋。
“现在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了,其实他很怕我生气的,怕我做傻事。”乐铭微微得意地翘起嘴角,“其实我才不会做傻事呢,但是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也很可爱,所以就让他担心去吧。”
叶盏听得大喜,像个欣慰的老父亲一样,揉着乐铭的头发,感慨道:“我们家铭铭长大了,真的长大了,爸爸真的好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