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魇(2)
老者唉了一声:“那两天修整河滩,我在河边守夜,听闻有事就过去了。饶是我这把年纪不该怕什么,乡长说给我加钱,我也不敢守那河滩了。”
张屏道:“老丈守夜之处离尸首被发现的地方很近?半夜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老者思索了一下:“没有,那天晚上挺静的,有点风吧。”
无昧在心中将天庭众位神仙都拜了一遍。
玉皇大帝,元始天尊,这太邪性了!
一个诈尸的老爷子,追着几个壮年男子跑出几十里地,咬人吸血。后天就是中元节了,真是听不了这样的事!
阿屏,快别聊了,咱赶紧趁阳气足的时候回头绕路吧!
张屏完全感受不到他内心的喧嚣,仍向老者道:“除了那三位客商之外,有无其他怪事?”
老者慢慢道:“有。再一天早上,一个抬肖翁尸体的后生也出事了。村里人一早起来,发现路上到处是死了的鸡鸭,全被掐断了脖子。顺着死鸡死鸭与血迹一路找,就看到那个后生躺在肖翁当时躺的位置,也是一嘴血,叼着一只鸡。”
无昧要哭了。
王母娘娘!太上老君!慈航大士!
我跟阿屏是年少无知不得已才冒充道士,求莫要因此弃我俩不顾!求保佑我二人勿被邪物侵扰,弟子愿天天烧香叩拜!
“莫非……你们觉得,是有什么爱掐鸡的东西作祟?所以老丈才要打这条狗?”
黑狗哼嗯了一声。
无昧感到关键时刻更要积德,立即又道:“黑狗乃辟邪之兽。若真有邪祟,它反倒能护家镇宅哩。”
老者苦笑两声:“老汉不是不懂道理。若这畜生当真是什么妖魔鬼怪,躺在那里的便不是肖翁了。”
无昧忙道:“无量寿福,老施主万不可如此比喻。”
老者摇摇手:“神神叨叨的事,官府也不信,不让说。只是多年前,我们这两个村曾发过一场怪病,死了不少人。不光是人染上,猫狗畜生,连飞着吃蚊子的蝙蝠都能得病。医官说,这病是瘪咬病的一种,根在狗身上。狗疯咬人,然后人疯。当时这一带有狗必除,好几年都不能养狗。这次一出事,就怀疑又是这种病症闹了。村里好几户人家的狗都被打了。”
黑狗再往无昧腿后缩了缩,老者向他二人拱拱手:“两位小哥若是真可怜这畜生,就带它一起走吧。它确实是条好狗。留在村里,肯定得被人打死。”
男童迸出一声哭喊,一头扎了过来,抱住黑狗:“爷爷不要把大黑给旁人!我要大黑在家里!”
大黑眼睛湿湿的,咕噜了一声,低头舔男童的手。老者跺脚:“不懂事的娃子,你想它活就赶紧撒手!”
男童哭着不肯松手,张屏望向侧方道路:“都走不了了。”
炎炎烈日下,一群黑点飞驰而来。是一队兵!
为首的男子勒马停下:“尔等可是小石湾百姓?吾奉谕令,小石湾与桥头村周边道路暂时封锁,任何人不得出入!”
第二章
“诸位军爷,贫道师兄弟二人乃是去真武山玄天宫参加法会,当真刚到此处!一没进村,二没喝水吃饭,可否请诸位通融,让我们自行滚远。”
无昧张屏和那老者祖孙一道被轰押入村,无昧一路不断向兵卒们求告。一名小兵咧嘴道:“你们来得再晚,也比我们到得早。连我们都寸步不能离这里,你们能去哪?知县老爷与我们千总大人有令,一只蚊子也出去不得!”
无昧欲哭无泪。前来封村的兵卒各个都带着兵器,还有两车铲锨绳索以及两个散发着油味的大木桶。
这事很大。
难道,他和阿屏,就要在这青春年华,身染疫症,命丧荒村,尸焚成灰,飘扬无痕?
无昧在心中痛哭,众兵卒时不时嘻嘻哈哈逗他和张屏两句。
“两位道长,你们怎么不捉妖拿怪,急着要跑哩?”
“这时候念点啥经好?”
“村里的人这回该知道了,真正要紧的时候,光头牛鼻子们能中什么用?”
……
无昧臊得抬不起头,张屏在他身边默默走着。黑狗被一个兵卒用绳索拴着牵在手中,一时瞧瞧他二人,一时偷看一眼老者祖孙。
小石湾村内一片死寂,家家门窗紧闭,唯有乡长与三个日前县衙派来的人迎接。乡长一眼看到小卒手中牵的狗,即向兵卒中为首的年轻男子道:“俞千总,这时村里可不能留狗。”
黑狗悲哼一声,闭眼瑟瑟。男童又哇地哭起来,老者狠狠拍他两巴掌,连声告罪。俞千总皱眉,看向乡长身旁一袭青色吏服的瘦削男子:“当真是瘪咬症?”
男子道:“某与仵作都验看了尸首,暂无疫症迹象。不过为防万一,已发放药材,令村民自行煎茶服用。每日每户熏醋三次。”
俞千总点点头。
男子又道:“村中牲畜也都暂无异常。某已请乡长告知各户,这几日不要食肉。水须煮沸后再饮。狗暂无须杀,先以铁链栓在内院或一僻静方便处,人勿靠近,每日投喂,若有病状,立即上报。”
俞千总转头吩咐亲兵:“依照李医官所言。别让孩子碰这狗,替他们把狗送家里去。”
老者拉过男童,连连作揖道谢。
李医官身侧的小吏捧过几叠用药汁煮过的布巾,发放与诸兵卒。俞千总又向李医官道:“我们带来的干粮里有肉,都是县里买的,能吃吧?”
李医官道:“一定做熟了再吃,万不可夹生,莫饮生水,亦请勿猎食鱼鸟鸡兔等野味。”
俞千总身边的小兵将李医官的话大声通传与所有兵卒。无昧和张屏也各领了一条布巾,张屏将布巾放到鼻边嗅了嗅,小卒又问:“大人,这两个道士怎么办?”
俞千总翻看无昧与张屏的文牒:“一个二十九岁,一个三十一岁,看不出你二人竟有这么大了。”
无昧赔笑:“我们出家人清心寡欲,瞧着会显小一些。”
俞千总一嗤:“扯诞!德信、自常,这是你二人的名字?过来的路上,你分明一直叫他阿屏,他叫你嵋哥。”啪一合法牒,“将这两个假道押下去,留待交送县衙!”
几个小兵一拥而上按住无昧和张屏,无昧积极道:“无需军爷们劳动,贫道师兄弟立即自行去县衙投案。”
俞千总冷冷一笑:“这俩假道就先跟狗关一块儿,等这里事毕再押去县衙。”
无昧腿肚子一抽搐。李医官扫了一眼他和张屏:“千总大人如何处置嫌犯,某无权插话。但此时,人不宜与牲畜同住。”
无昧感激望向李医官。
小卒皱皱鼻子:“大人,要不就先把他们栓营帐里吧,免得跑了。”
俞千总略一沉吟,忽而看向前方拧眉。
两三个村民打扮的男子跌跌撞撞向这里奔来。
“不好了,出、出事了!”
“栓子和四罩儿也发邪了!”
无昧和张屏被众兵卒夹裹着冲进村中,迎上许多惊惶逃窜的村民。遥遥几声凄厉嘶吼,伴着鸡飞人惊叫。兵卒们纷纷拔出兵器。嘶吼声愈厉,全无人腔。两个赤膊大汉翻滚在前方空地处,口吐白沫,浑身是血,痛苦挣扎。
李医官高喊:“快,取凉水!”
俞千总自马上飞身而起,掠入一户人家院中。定定呆立的众人中另冲出一道人影,翻进旁侧人家的篱笆,拎着一桶水奔出,李医官从他手中抢过桶,猛泼向两个大汉。
俞千总亦拎着一桶水跃上墙头,将水向大汉浇下。
两个大汉狠狠抓着满是血痕的肤肉,发出更不成腔的厉吼,终于抽搐了几下,挺直不动。
无昧的下巴颤了颤,回过神,这才发现另一个拎水给李医官的人竟是张屏。
俞千总跃到地面,走向地上的大汉。张屏亦跟着李医官上前。其中一个大汉突然啊一声,挺身坐起,血红的双目定定看着前方,又砰地倒了回去。
俞千总抬手拦住李医官和张屏,命手下兵卒用长矛戳戳两个大汉,再推开拦阻的亲兵,俯身探了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