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魇(11)
张屏垂目望着乡长。
“死者中,除了肖翁,乔小召也不是被杀的。他是自愿为桥头村牺牲。”
乡长的眼珠动了动,对上张屏的视线。
张屏的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乔小召早已身患沉疾。他住的屋子,门向北开,较阴冷,门又对着前方两宅间隙的夹道,后窗即是荒山,常年多吹穿堂风,极易感染风寒,转成肺疾。他床头处有块地方擦痕明显,是放痰盂的地方。肺疾之人,夜里易咳,吐痰吐到了痰盂外,那块地方就比别的地方擦得多。”
所以,李医官剖验他尸体的时候,发现他肺都坏了。
“乔小召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甘愿以死来做成这个复仇的局。小石湾的人都去围观客商与肖翁尸首时,有人趁机潜到小石湾中,挑了数户人家,每家偷走一只鸡。当围观的小石湾村民返回家中,都差不多在午后,顶多就是把鸡从笼子里放到自家院里跑跑,晚上再关回去,不会太留意清点。”
而乔小召这时在帮忙清理肖翁的尸体,即便村民发现丢鸡,他也绝无疑点。
“偷鸡的人把杀死的鸡送到乔小召家中,夜晚,乔小召一路丢死鸡撒血迹,走到发现客商和肖翁尸体的地方自杀。但乔小召有两个疏漏。第一,他家没有井,水缸里也没水了。”
夏天各家一般都会在水缸里存很多水。即便天气炎热,只隔两天,水缸里的水不可能都晒没了。
“是乔小召已决定自杀,那天没有挑水,他在临走前,打扫了屋子,把水用的差不多了。第二,与其说是乔小召的疏漏,不如说是乡长的疏漏。”
乡长死死盯着张屏。
“乔小召死后,又有人去清理了他的屋子,这个时间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只有你。你误以为乔小召把死鸡藏在屋内床下,格外仔细地清扫了那里,又让人把床都抬去烧了。可乔小召有肺疾,一堆死鸡放在屋中,味道太重,他受不了,把死鸡放在了外面的柴棚里。我在那里找到了鸡毛。”
张屏又向乡长走了两步。
“仵作的死,是个意外。他非小石湾和桥头村的人,与多年前的瘟疫也没有关系。应当是他不小心发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被你们灭口。大栓和四罩儿的死,是你所为。这两个人和其他抬尸体的人昨天早晨起床后,都被叫到你和医官那里察看是否有病征。你选中杀他们两个,是因为只有他们去过河边。你要让村民以为,中邪或染病和多年前一样,与水有关。村民不敢喝水,要县衙统一运水过来,你还建议俞千总将村民们集中在一起,如此,更方便下毒手了。”
风卷,雨柱斜飞,无昧被雨水浇湿的汗毛竖不起来,只能打了几个哆嗦。
乡长闭上眼。
***************
桥头村中,黑影们轮着手中兵器,奔向兵卒。
远处,忽有号声响起。
俞千总抹了一把脸上雨水,长声一笑:“援兵已至,等的就是你们自己现形!”一挥佩剑,“统统擒住!”
号声伴着雷鸣,随风而来。
雨更大。
兵卒们押着乡长走回村子。无昧与张屏跟随在后。
午夜,鬼门开。
但小石湾不会再闹鬼了。
这场雨后,天会晴。
第八章
丰乐县衙后院的瓜棚下,无昧暂停讲述,端起茶盏润了润喉。
周围的衙役捕快仍沉浸在这段故事中,唯有王砚的小厮和京兆府的侯捕快神色另有些异样。
侯捕快犹豫着道:“法师说的这个案子,我似乎听说过……”
无昧立刻道:“此事千真万确,贫道绝无半分编造!”
侯捕快赶抱了抱拳:“法师不要误会。某请教问一句,这两个村子所属的是哪个州哪个县?”
无昧道:“清州郡,双清县。”
侯捕快与王砚的小厮互望了一眼。
“果然是双清案。”
“再请问法师,这个案子破后,你们又在村子里待了多久?”
无昧抓抓后脑:“我们回村里睡了一会儿,天亮就走了。”
王砚的小厮敬佩地道:“张大人和法师真是淡泊名利。这个案子是判例啊。”
无昧茫然,判例?什么判例?
侯捕快点头:“不错,我们在刑房做事,都得知道这个案子。”
双清案,一个村子假装有瘟疫,要杀另一个村子和官府的人,整村人都是凶手或帮凶。县衙不知该怎么定罪,上报州府,州府也觉棘手,又上报刑部及大理寺。
如何定罪,如何量刑?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合议,朝中亦争论许久。
“到现在朝中还常有关于此案的议论。朝廷在刑律中新加了条目,这个案子就成了判例,在三司和各地方衙门刑房做事的都得知道,以做有类似案件时的参考。法师说的那位千总,因在此案中有大功,差点被邓大人破格提调到大理寺。不过他说自己是军职,还说他不会破案,案子是两位路过的无名高人破的,破完此案后,无名高人就继续去云游了。他没去大理寺。官府还发榜文找过无名氏。没想到竟是张大人和法师。真是佩服!”
京兆府的捕快和王砚的小厮一起向无昧施礼,无昧忙不迭还礼。
“诸位忒过奖了。阿屏也说了,这个案子不一样之处就是凶手有点多。其实阿屏查出来很快的,他说并不算难案。后面成判例那些,也是因为怎么定罪吧。”
他当然不能明说,当时他跟张屏跑得很快,是听说俞千总的上司副将大人,还有知县大人都过来了。他跟阿屏两个冒用文牒的假道士撞到他们面前,可是大大的不妙。
俞千总跟他们保证,有了破案大功,这点小过完全不用担心。但无昧还是怯的慌,又怕后续事多,万一文牒被收了呢?耽误了去玄天宫怎么办?
唉,此时想想,自己真是见识浅!
京兆府的捕快道:“张大人和法师当时若留下,应该早已进朝廷了。”
王砚的小厮笑道:“张大人功名已写在命簿上。进士及第,簪花入朝。身为我们尚书大人的门生,如今又是一县父母,得冯府尹看重栽培。恕小的妄言一句,那时若得封赏,未必及得上今日哩。”
众人立刻附和,无昧心里也宽慰了一些。
是啊,当时,他和张屏仍执意要走,那位李医官好像也是这么跟阿屏说的。
“你既非真的出家人,又有此天分,不如试试考科举。官场如激流,时刻有触礁之险。但秉正持身,亦能奋力而上,以浪涤浊。”
张屏垂下眼皮,嗯了一声:“晚生确实准备考科举。”
李医官又取过纸笔,写了几行字。
“这些都是我觉得于君有用的一些医书。朝中有位名叫邓绪的大人擅长查案,他有些书作,也可看看。君有此才,或早已知晓,倒是我卖弄了。你救了我一命,我这一无所有之人,也只能以此相谢。”
张屏接过纸,小心收好,又正色道:“晚生并没有救李医官,医官不必谢我,而是我要多谢你。乡长对李医官的作为,并不是要害你。他感激李御医当年救治村民的恩情,不愿让你卷进这件事,想方设法让你离开。”
乡长的种种行为,看似处处针对李医官,但仔细观察便可发现,他目的只有一个——让李医官回县城去。
“正因乡长太急切想救李医官,晚生与俞千总才会发现他不对劲。”
无昧惊诧看向俞千总。
张屏向他解释,俞千总也早就怀疑这些人不是死于瘟疫,乡长有些不对,才会让李医官验尸。
俞千总朗朗一笑:“不错,我是觉得这事太过玄乎,必有人弄鬼。乡长也太急了些。但我以为他们是想害李量,没想到……”
他的神色一沉。
无昧忙岔开话题:“可叹无辜者,亦可幸终于没事了。”
俞千总正色:“待案犯都押回城里,我会劝我爹出来跟村民谢罪。他不肯,我亲自来。此罪不赎,我俞家没脸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