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90)
“东离东离,一口一个叫得亲切。”画良之被背着他翻了个白眼:“他比你年长那么多的,不成规矩。”
“那怎么,叫哥不成?岂不是更虚伪着亲切了。”桂弘难得乐了:“总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唤什么老师先生。”
“所以咱家里那些银子。”画良之抿着嘴,想来还奇怪,自己本是来闲聊着问些耿介于怀的问题的,得了答复该是畅快,怎还越聊越烦了。
“不是陛下给你送来的,是你自己赚的。”
“是。”桂弘一耸肩:“了不起吧。”
“不……我的意思是——陛下将你放逐此地,只给间瓦房,此后风冷屋寒,饿死冻死还是让人欺得流落——再不管你了……吗。”
“是这么回事。”桂弘也不显怅然,答得干脆:“一向是这样的,放任自流,不愿理睬。”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我当年还不如被吊死在那牢里,更叫他省心。”
“可他还帮你摆平那些个伤人的事件。”画良之觉得他可怜,想些法子劝:“不然你哪儿脱得了平白杀了人的罪。”
“那不叫摆平。”桂弘起身抖了抖衣服,挤过去帮画良之扇气火,示意他去准备吃食就好,这熏人的他来:
“那是他连呈上的卷宗都不愿见着我的名儿,活成混蛋也好,杀人犯也罢,只要我活着——他就算尽了父亲的责。”
画良之说不出话来了。
只望着盆里飘的沫子,有些懊恼自己嘴笨,这时候除了舔牙,讲不出其他。
“用不着可怜我。”桂弘从烟灰底下抹了把脸:“像您说的,他再是冷落我,至少皇子一号加在头上,总不至于风餐露宿,处处享着特权呢,哪里知道真正穷人的苦滋味。”
“……”
“哥,天冷了。”
“知道。”
“怪冻手的,我洗吧。”
“……?”画良之以为自己是耳朵出了问题:“说什么?”
“我说。”那金贵种子撸了袖子,把手往冰水里一塞:“我心疼你。”
——当晚,画良之顶着寒风从药馆回来,在后厨骂骂咧咧熬了半宿冻疮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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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桂棠东应约来了揽星楼。
他先从马车里下来,回头搭了把手,把那嘴硬心软,黑着脸陪他来的也接了出来。
百余铁齿轮带动的纵云梯运作时,难免有巨响回荡,宏伟而骇然生畏。
画良之即便不是第一次坐着这玩意上揽星楼,可他还是觉得这木头棺材能随时给自己送终。
且对这鬼地方毫无美好回忆,念叨着给钱也不去,给钱也不去……
可家里那狗崽子蹲在地上扒他裤脚,求他陪呢。
只是现下,狗崽子站在画良之旁边,大老远都能嗅得到画良之浑身僵硬的尴尬味,哧哧直笑。
第74章 星变
未等引路星侍带路迎两人出来,一声“大哥哥!”把画良之的魂儿给叫了回来。
打眼看见楚凤离穿着件曳地的宽大紫袍,赤着脚散着发,乌发上两侧卡着别致的银钩发饰,朝他笑着招手,笑得真是可爱。
连画良之自己都不由自主跟着缓了心情,笑了起来。
楚凤离上次见到这位初面便自觉亲切大哥哥时,他还带着面具。如此一见,光凭一张真容,是更叫这孩子崇拜上几分。
“揽星楼里有意思的东西可多,叫我一辈子困在里头都愿意。”
楚凤离盘腿坐在地上,给画良之摆弄个机关蟹看。
扭上发条之后,这机关蟹与真蟹别无二致,甚至跑得更快,若加无影丝线操控,还可以随意进出各隐蔽之处。
没一会儿爬上了墙,倒勾在房顶,还稳得结实。
“那你不还是偷跑出去,再从屋顶上摔下来。”画良之随口笑他,眼睛却一直没离得开楚凤离给他展示的这些新奇玩意儿上。
楚凤离抱羞挠头,说:“好奇心嘛,人尽有之,珍馐吃多的人,偶尔也会好奇糟糠的味道吧。我哥把我看得太紧了,可我又不是什么麦芽拉的的糖人,哪儿那么容易就化了。”
画良之觉得有理。
他小时候沦落街头那阵,天是冷的,衣是破的,肚子是饿的,不敢想什么良瓦厚砖,锦被温床的日子,也不敢嗅烤鸡铺里油香穿街的味。
有个屋檐就行,有些干柴暖手就够。
那时候街头狰狞僵硬的冻死骨,濒死眼前想的是温饱,富贵人家锦衣玉食的少爷,想得却是浪子自由。
人呐,没有什么,就会想要什么。
就像现在不愁吃穿冷暖,却会偶然念起无拘无束,身无枷锁的日子。
他把自己指尖的机关银蝶放飞空中,那两片薄银小翅膀忽扇着飞得灵巧,和真的蝶没什么两样。
只是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从紧闭的天师房门。
那扇桃木的门闭得紧密,听不见里头人交谈的声音。
这让画良之觉得不太舒服。
好心好意陪他到了这儿来,不让旁听,只能像个奴仆似的在外头候着,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自上次楚东离大半夜的刺客装扮闯进来不说,还把桂弘逼成那个样子,他只觉得楚东离这个人绝非善类,很成威胁。
他放不下警惕,但回头看眼前摆弄着各式小玩具,带他在揽星楼里游览的少年,不由好奇分明是兄弟,就算年纪差得多了些,怎么单从心性上能差这么多。
“楚天师,他真是你亲哥?”
画良之耐不住好奇,问了一嘴。
“这还能有假?”楚凤离从玩具上抽了眼,笑答:
“是我些许活泼了些,性子不适合坐着不动的读书观星,也就倒饬这些机关小兽有点意思。但说我们虽同父异母,终归是亲兄弟的!”
“那你哥……”画良之望着房门发呆,问:“他跟桂弘,认识多久了。”
“我不知道啊。揽星楼,三殿下拢共没来过几次。”
少年将那些宝贝能装的都挨个纳回袖里,长发单单铺散下来,墨似的泼了满地。
“三殿下以前住宫里,出不来的。我哥行踪隐蔽,很多事也都从不和我讲,他不想让我知道太多,我就做个无忧无虑,倒是能让他安心,更好。”
桃门屋内,楚东离将黄纸一张铺在桌上,纸上细书密字,落得钦天监的款。
他容桂弘粗略阅了,说明道:“昨夜天降数百陨星,钦天监勘此异象,寻我破解。殊不知我亦同见,不过就是天将大变,降圣物于人间,或有灭顶大灾降至。”
桂弘坐在一侧,撑手抚着下巴,沉思道:“灭顶大灾,说的会是天灾?”
“未必如此。”楚东离沉声与他:“天象向来与国脉密不可分,结合当下来观,虚浮下的动摇并不难见。大灾乱世如浴火燃燃,动荡见必将浴出龙凤,您想三十万护国军出征避嫌,影斋引蛇出洞抓捕姑获,芙蓉苑皇后私兵尽屠,甚至于驱您出宫,贬庶民一举——
他忽地凛目,凝像面前人:“皇城内就只剩下了陛下的心腹,再是政局大变,都是在陛下得控的手掌心翻闹。如此可见,陛下这是事到如今,身心俱疲……怕是要决心立正统了。”
“只怕与我毫无关系。”桂弘揽袖站起,背身站在揽星楼窗前。
楼高百丈,斜阳便也刺眼,耀得他一身高大,仿若人神。
“我眼下不过一介草民,任他乱成何样,都沾染不到我身上来。桂康终将成储君立位,早就是个不争的事实。”他说:
“就看这家国摇摇欲坠吧,寻个时机,趁虚而入。”
“你以为大皇子坐得定,那皇上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直接册封就是。”
楚东离唰啦一声揉了纸,语气中略带对他有勇无谋的嫌弃,道:
“陛下把你扔出局外,又保着你的命,这算不得庇护,反像是什么随时可捡来再用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