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47)
“上次是我。”靳仪图平静得可怕,说:“这次换您,公平。”
项穆清哈哈大笑,得意道:“您还真是喜欢我。”
“喜欢项大人身子罢。”
“身子也是我的。”项穆清美目含情,贴上颈侧,嗅着丝丝酒气,缱绻道:
“就当大人是喜欢我了。”
第39章 河畔
“他娘的,你看见了?”
詹勃业叉着个腰,气势汹汹问起面前将军府里的小侍,跟审问似的给人吓得两腿直打颤。
“是,朝、朝那边儿……”
秦昌浩拽着季春风的膀子往后扯,平日里禁军这几个兄弟中就属他最理智,怎如今喝了酒,再关系到他妹和兄弟的事儿,直接莽成了头驴,拉都拉不住。
“那边儿不是出去的路了?”冯思安怕人憋坏,拍着桂弘后背替他顺气,往小侍指的方向看。
桂弘这才能勉强吐出口气,稳了些许情绪——至少听得进人话。
“阿东,听见了?你冷静些,有话好好说,这不是能找见,良之又不会把你扔下,多半是去吹风散心,可赶紧去吧,别在这给我搅局!”
桂弘把新郎官婚服都捏得起皱。
怎么不会……
怎么不会。
冯思安才松手,桂弘就脱了缰似的一头冲进后门外黑夜里。
他想问的太多了。
以至于一口气跑出老远,才在猫头鹰一声尖笑下猛地滞了脚步。
夜是深的。这里似乎离河岸不远,隐约的流水声伴风,刮小路两侧树叶凄凌飒响。
漆黑一片。
这儿可不是潜王府,掌灯百盏,长明无夜。
秋末的落叶大片大片往他身上砸,每走一步踩得枯叶咔嚓碎裂,伴着诡谲鸟叫,月下树影鬼魅婆娑,叶片窸窣摩擦——
织成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罩在他头顶,把他的心脏往一块儿撮。恐怖如同泥泞噬足,好像有千万双枯朽腐烂的手抓着他脚腕,在风里哭嚎冤屈,一步都不让他迈。
呼吸困难是真的。
足腕如坠千金,两腿发软,极度恐惧地抱头,六神无主地缓慢往下蹲,发抖。
太黑了,太黑了,太……
——啪!
疯子骤然抬手,掴了自己个巴掌!
清脆得在没人小路上荡得厉害。
“起来……站起来,站起来啊!废物……多大人了,还怕……怕黑!”
啪!!
“废物东西!窝囊废……!累赘、祸害!你起来!发什么傻,起来啊!”
啪——!!!
桂弘下手极狠,打得嘴里发腥。他拼命爬着起来,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惊恐瞪大的眼里含得全是泪。
死咬着嘴唇,不肯往下流半滴。
腿上好像有千百根针扎似的疼,他怕得要命,干脆用手死死捂着耳朵,堵了风,堵了鸟叫,堵了怨啼,拼了命的往前跑。
逃命般的跑。
也不知闷头跑了多久,直到面前横出一条大河,岸滩全是冲击出来的碎石。这时节河水不急,平稳流淌着的晶莹,在月下美得像块镜。
可水波细细碎碎的哗啦声,即便本应在人耳中是治愈,安慰的平静,到了桂弘耳朵里,都可以随时轻易把他最后一丝理智搅碎,心头发慌发麻的混沌。
他到底是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
月色下,画良之那一身雪白织锦漂亮得反光,宛如月下仙。
埋着脸,蜷缩抱膝,坐在水里。
面具搁在手边。
他坐在河岸的浅滩处,河水只没得过抱坐的大腿。
静水难免腥气重,桂弘一靠过去,便觉得并不是什么气味好,适宜放风的怡情地儿。
可能真是如冯思安说的,他不过是出来散散心。
大抵是河边清凉吧。
桂弘看他这样子就莫名冒起怒火。
“画良之!私自跑出来干什么!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
桂弘发泄怒吼,大步冲过去踩进水里,就要薅他后领。
哪知道手都到了咫尺之距时,画良之忽像什么做了坏事似的,慌乱失措地惊颤仰头看他,一张脸在寒江里泡得有点久,面无血色。
月影下,泪痕清晰。
于是一双狐目更显楚楚可怜。
桂弘一怔,喉间不禁骤哽,手也停在一半。
“你来这儿做什么……”
画良之失了底气似的,弱声问。
“画良之!你他娘的,你为什么不说啊!”
桂弘恨得咬牙,破口大骂,恨不得把他嚼碎了,嚼碎了,吞了,干脆融成一体吧,眼不见心不烦,还能……还能永不分开的。
“说什么?”画良之不明不白。
“说你当年是要回去救我的!说你没接过大将军的好处,说你没卖过我!!!”
桂弘愤恨不已,在无人的河边放声嘶喊,咆哮。
画良之闻言,顿然失笑,再无奈摇头,落魄道:“说过啊,您不是不信吗。罢了,王爷那么恨我,我解释这些又有什么用。反正确是我有错在先,是我对不住你,都是我不好……”
“对!全是你的错!”
桂弘也跟着一屁股跌坐进水里。河水刺骨的凉瞬间激起全身鸡皮疙瘩,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坐得住的,不过当下真想,真想就这么掐死他。
死一块儿算了。
“你不解释,你就让我白白恨了你十六年,十六年!我现在觉得我就像个笑话,呵,呵呵呵呵!都怪你,怪你成天把钱挂在嘴上,怪你卑躬屈膝,奴颜婢骨,是你行事下贱,你让我怎么看得起你!如何信你!”
“我……”
画良之哽语片刻。
忽然抬了头,从那双透着绝望,愤恨哀红的眼里唰唰滚出泪来!
“我……我是下贱,是见钱眼开,我是该死!”
画良之也扯嗓子喊了起来。
却是一种撕心裂肺,耗尽气脉,歇斯底里的喊。
“桂棠东!你说我为五斗米折腰,奴颜婢骨!可你不知道,穷人想活在这个该死的世上,有多难!”
“我怎么不知道!”桂弘不输气势的压吼回来:“那时候跟你住山间木屋,冷得睡不着觉,吃不饱饭,我不也开心!不比现在欢愉万倍!”
“那算穷吗,混账东西!”画良之声色俱厉地嘶嚎,控诉,拳拳扪胸:
“你可知道那段日子对于我而言,都是世上温暖的人间仙境了!什么才是穷,我告诉你……告诉你!穷就是我妹病重明明能治,却因家中再拿不出一文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疼死!穷就是我亲眼见着我娘跪在我妹面前,求我妹谅她穷!抛了我要下界陪她!是我娘受不了打击跳河,尸体停在我面前,我没钱葬她,只能任人在我眼皮底下抢走她,丢进乱葬岗里!是我流落街头,四五天吃不上一口饭,饿得头晕眼花,干呕不止,连酸水都再吐不出来,别人踩成泥的脏饼泔水也要抢着吃!桂棠东!你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你凭什么断我善恶!质疑我所作所为!我不过就是想活命,我不想像个垃圾似的被人扔进乱葬岗里,毫无意义的死,我想活,我想出息,这是罪吗,这是人性本能!我低眉顺眼,忍辱负重在门派里给人干脏活,累活,为的就是混口饭吃,容个屋檐给我避雨,偷学些谋生的本事。我怕死了,我太害怕他们嫌我累赘,把我赶下山去,再让我蹲城门口讨饭吃,或是遭人拉去蜂巢卖了!那还不如直接让我去死啊!所以我真是把自己的命搭在你身上,我想方设法对你好,我把你当成自己亲弟弟去哄,去疼,去爱,可到头来你的一句‘不过是利用我’,便将我一切呕心沥血的真诚全都当做北风吹了,可我……可我说不出反驳的话啊,桂棠东!是我自作孽啊!”
“是我自作孽啊……”
他从哭嚎到反复喃喃,自作孽啊,自作孽,自作孽啊,我自作孽。
一声声凄入肝脾,呕心抽肠的哭诉,这辈子从未放肆倾泻出口的苦,悲,压抑,折磨,统统汇入这秋后凉河,一道随风,伴水,去了,全都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