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108)
“阿东。”他不做护卫、下属,是以兄长的身份唤了他:“不累吗,这么晚了。”
桂棠东闻声回头,眼中大义与坚定之色尚未褪去。
“良之哥。”他沉声道:“你曾说,定会阻止我夺江山的话,是真心吗。”
画良之哑然。
他那时候是实打实的真心,他把桂棠东当成草芥人命,目无法纪的疯子,陷足仇恨,暴躁易感且无法自控,知道他若成皇,怕成昏君,必败大业。
可现在,他不知道了。
“你想要复仇,就必掌下江山,你是这么想的,楚东离也是这般期望的。”画良之搓了搓鼻子,撑着膝盖站起来:“可我只想让你活着。”
“单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有什么意义。”桂弘低头俯向脚下漆黑深崖,夜浓而不见底:
“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这十六年来,我日夜想的不是死了算了,死在我父皇面前,让他痛心疾首,让他自责自恨,哪怕转眼便把我忘了,愈了,也好过我折磨自己,睡在三百多人的冤魂之上,苟且偷生。”
“所以啊,我若早知你还活着,你便是这大昭的三皇子,也不至于晾你这么些年,孤独挣扎。”
画良之想走前几步拍拍他的肩,怎奈眼前景色过于压抑地辉煌,叫他伸不出手去,摸不得那半身黑暗,半身火光的人。
只得生咽了口水,晃而想起什么,又问:“可如此说来,你不是早知我在禁卫,为何偏要熬到皇宴那日才来劫我?”
“我……”桂弘犹豫小片刻,略显羞赧道:“不敢。”
“啊?”画良之一头雾水:“你那日劫我,差点把我活剥生吞了,一点儿不客气,还说什么不敢?”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桂弘往绒袖里揣了手,略微低下额,带着些许小心:“那年你把我丢在火里,走得决绝,起先我是恨呐,哭啊,可后来想通了。”
他说:“想我于南山上那些年,笨拙胆小,又体弱多病,对你而言只是个累赘包袱,徒是耗费精力不讨好的。你弃我之后,一路顺利攀得上禁卫之席,想必我真是那死了更好的绊脚石……既是恨,又是自卑,怎好摘下脸皮找你相认去。”
画良之胸口疼得厉害。
“潜兴宫偏僻,翊卫巡查,每月只有带三的日子才来。三,十三,二十三。你们打旁路过去,我从亭廊上的花窗看得见,可惜你从不露脸的,带着你这面具——于是我可烦它,早想让你摘了。”
“你……该不会……”画良之的喉咙发干,卡了刺:“守着了。”
“嗯。”桂弘颔首闷答,背影显得有了那么些局促:“守了,磨牙凿齿地盯着看了,但那姿态冷傲的笑面狐大人呐,从未过赏脸的。”
画良之觉得尴尬。早从入职那日开始,前辈口传那潜兴宫里住的是个疯子,没事儿少去,少惹,不少弟兄都被里头的人莫名揍过。
他那时候还觉得奇怪,毕竟自己也没少打那儿过,从未撞着里头的疯子,也没人出来惹是生非。
只当自己多半是幸运,但每次巡到那墙根底下,也都低头速速走过了事,不敢停留,没想到。
原是他故意躲着,却还盼自己能回头看上一眼。
不想自己那年为私欲的一步错,究竟让他遭了多少年的苦。
或许是察觉到背后的人敛言不语,陷入窘态,桂弘隐着笑,仰天长舒口气,道:“过去的事儿了,但你今后可不能再抛了我,自己求活去。”
画良之:“……”
桂弘甩袂负手,望远处隐在暗里的群山,道:“此行凶多吉少,成,得天下,败死他乡。好在这一行算不上毫无意义,至少我去了,民心会凝,士气会足,哪怕注定是场败仗,注定要我身死,不为父皇那个虚伪懦弱之人,为这大好河山,也值。”
画良之听他这般严肃,月光挥洒下的斜长人影,都成了威武成熟之势。
那一瞬,他从桂弘身上看得到人心磨砺的沟壑,看得到一心复仇的孩童忍辱负重,装疯卖傻,活过这么多年。
他无人教导,全靠自己摸爬滚打,南墙撞到浑身是伤。
和当年执意要练枪的自己一样。
伤口磨成了茧,也便刀枪不入了。
“不用你死。”画良之喃喃:“此行不过为的是拖延时间,若是长陵兵败,我护你逃回皇城便是。反正你是个窝囊废,临阵脱逃的事儿不足为奇。”
“我逃了半辈子了,良之哥啊。”火入目光,灼灼逼人。
第87章 谋策
“这一路,我一直在想能让你活的法子。”画良之踱上几步,与他并肩立在崖边,脚尖指着深渊:
“咱们寻机逃回去,皇城还有禁卫军守着,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好破。陛下送你去做棋子,他便是要保大皇子和五皇子的意思,你若死了,他们定会立马陷入东宫一位的争夺,就算落得个临阵脱逃的罪名,也不至于立刻剥了你东宫之位。”
桂弘一窒,遽地回了身,瞳孔难以置信地晃了几下,正要出口反驳,被画良之未停的话噎了回去。
“此次事变里应外合,始作俑者当就在这两股势力之间,一旦叛军入皇城,立刻会有一方撕破面具。陛下也知道这个,所以就算你兵败而逃,他为了大局安定,不会当即杀你,至少是条生路——
“什……我以为你能懂我。”
桂弘将其打断:“我若逃了回去,不还是要做个傀儡太子,沦人笑柄,连放手一搏都不敢,谈何复仇,谈何大业?不就真成了那一事无成的疯子,永远要你护我周全的累赘,无论如何不能负这一太子之称,守长陵,得民心,才能堂堂正正护得这一东宫位!”
“画大人说得没错。”楚东离自身后林间缓步转出,也不知大半夜的怎么不睡觉的这么多。
桂弘听见他竟赞同,愕然回首,不解问:“东离!”
“不是叫你回去继续做傀儡。”楚东离依旧端着处事不惊的态度,掌权谋成竹在胸,道:
“长陵兵破,南疆叛军必定再无阻拦,挥军一路直捣皇城,届时圣上必定临阵迁都,北上以应护国大军。”
桂弘捏了拳,耐下性子问:“理应如此,所以。”
楚东离道:“皇帝出逃,弃下满城百姓,必起民愤,他还会如法炮制,留你镇守皇城,那时才算真刀实枪的大战。宫中人都当你是个废物,守皇城一事宛如天方夜谭,只让你陪葬罢了,可若真能当着十万皇城百姓的面护下城池——”
桂弘颧骨一颤,恍然道:“民心所向,便没了理由抢夺我太子之位。”
“假戏做真。”画良之让出身,接上楚东离的话。
他可不想与这怪人有什么默契,画良之心里嘀咕,然毕竟当下目的相同,是我不得不委曲求全。
桂弘咬指踱转几圈,分分不安从骨子里渗了出来。
画良之看在眼里,指尖微抖,他知道桂弘到底是疯病未愈,此行一路诸事压身,早该到了他的临界点,不过拼命努力去控制自己罢了。
那些不安分寸逐渐蔓延成了踌躇,阴影似的抓着人的胸口,太子惶然露出苦笑:“我也得能活下来,也得能……守得住……”
画良之急于撵楚东离滚蛋,桂弘到了这般地步,怕是一触即发的火山,然这浑身上下写满了我是火药捻子的却反之往前一步——
“隐忍千日,只为一朝。”楚东离靠近轻拍桂弘肩膀,道:“先生授你诗书习字,兵法武艺,礼仪谋策。磨刀霍霍,如今到了用武之时,往后,不必再藏了,太子殿下。”
画良之伸出要拦他的手一滞。
木然回头,见桂弘骤然停了原地转的脚,神色由彷徨成隐忍,再由隐忍成坚定,逐渐映入火光成炬,深吸口气,拢手朝楚东离一拜。
——险些忘了,他是比自己更懂得如何左右那疯子的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