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160)
南疆叛军在雷鸣中被吞没了,益州军的玄甲隐在黑夜中像是无形的鬼魅,闪电泼下一瞬分明举刀在前,奋力抵挡扑冲时只能摸到泥水,配合下一道电闪的须臾不及寻见对方,脖颈却是一凉,人头已然落地。
桂弘捏拳立在雨中,背后压着密密麻麻裂天似的闪电。
他微微抬起头,嗅了一口混着铁腥味的雷雨。
野心与欲望勃然而起,我今日得活,便要掀了明日的天地。
铁骑最终踏平城门之外,马蹄踩在士兵的尸体上,雷声转停雨声渐弱之时,散开的云后泛出鱼肚白。
詹勃业靠坐墙边望朦胧朝阳一叹,老将歇出半口气,使劲把重甲上刺进的箭一根根拔掉。
灰灰蒙蒙间益州的主将翻身下马,摘下头盔,往城下一跪。
“末将冯思安,援救来迟,望殿下恕罪!”
桂弘点了点头,挥袖振声:“开城门!”
城门巨大的折页开启时发出响亮回声,存活下来的人们反复高呼太子,禁卫列在阶梯两侧,冯思安带益州军入城,沿途禁卫纷纷跨刀低头。
画良之到底还是撑着伤体站了起来,桂弘拿他这倔强性子是没有办法的。
冯思安这会儿匆匆上到城顶,见着浑身是血湿淋淋的二人忙是上下将扫了几眼,才想起跪道:“太子殿下。”
“快起来。”桂弘半路接了冯思安的胳膊:“早说了,你我二人无需多礼。”
冯思安起身又道:“您可还好?”
“好得很。”桂弘往斜后以余光瞥了一眼,见画良之眼神躲闪,估么又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出伤重担心,也便再无多言。
“阿东。”冯思安担忧急切道:“怕死我了,我若是再晚上一步——”
桂弘心里咯噔一声,想必他是见着自己要跳城墙,脸面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冯思安怕是马鞭都甩出了电光,只能强打趣的口吻揶揄道:
“你也不张面军旗,神仙都料不到你会来,全当是他布特的援军。”
“这一路全在避风头不是。”冯思安道:“就算益州军手持铁券,但我毕竟无名无份,领这般大军直逼皇城任谁知了不当是谋逆?益州军这把走的是步极险的旗,我不敢松懈。”
“正要问你。”桂弘望眼城下,天见明后方见益州铁骑大军全貌,果不亚护国军的威慑庄严,整齐划一。尸山尸海踏在脚下,好像本就该长在残骸之上。
“你们不是游山玩水去了。”
“是啊。”冯思安拢袖一笑,铁甲包裹着的身子格外阔朗,就算他是第一次披上全甲,在别个眼中仍像是个天生便该是这般模样的大将军:
“去了。益州真是绝顶宝地,殿下来日若有机会,定要去玩玩。”
“……”
桂弘探头往外瞧了,指道:“哪个游山玩水的能顺路带回来十万玄甲骑兵。”
冯思安挺身扬眉:“冯家公子可以。”
桂弘颇有些忍俊不禁:“话是对的,然益州与皇城相隔甚远,调兵求援绝无可能。姑且不说是怎么如天降似的现身皇城——你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父亲先见之明。”冯思安道:“先前我与妻携游,父亲留了封书信托我带给益州总镇周将军。后来我才得知那信中所言,陛下如今猜疑易感,冲动失策,他不会平白下旨令全部护国军出征,除非有奸人暗处挑拨,盼皇城内部再无防御,恐要遭贼子趁虚而入——”
冯思安冷笑:“还真被他猜了个准。那信本事他托付旧友提前向皇城发兵襄助,以备万一,但周将军见我心中犹豫,直言自己年事已高不愿再离益州,再者益州军本也是我冯家根源,便是将这领兵的任务交与我手。”
桂弘一愕,叹道:“大将军不愧为国之栋梁,思患预防,料事如神啊!”
“我看他怕是要气个半死。”冯思安却是摆手笑道:“他这半生都在把我往军营朝堂外推,要我入门派习江湖作风,望我得逍遥自在。可我偏就心存不甘,对领兵守民报国一事向往万般,周将军如今圆我这念想,但待他归京啊,我真怕极了他要单枪匹马杀到益州,跟周将军拼个你死我活去。”
几人叙得正酣畅,季春风才从旁门快马赶来,听闻益州军救城一事还未能缓得回神,飞奔上城楼,扑通抱拳跪下行过礼,急急询问太子如何。
桂弘偏开身子,刚好把画良之晾了出来。他把画良之往边上一搂:“孤无事,他……”
季春风抬头便见着个脸色煞白的,不过仔细将他看上一遍,并无没什么缺胳膊少腿的外伤,武将哪儿有不受伤的,这一场恶战没到要命的程度便是好的,没再往他身上关心担忧了,安心起身。
朝冯思安拱手招呼道:“还要多谢冯公子。”
“呦,季老三,你怎么不知道谢我啊?”
冯思安背后忽地响起个银铃似的声音,季春风吓一大跳,嗖地抬头,就看见从他后边闪出来个红衣薄甲,红缨长枪的姑娘。
“你……”季春风脑袋嗡地一声,下巴跟着掉了地,伸指头指着人姑娘鼻子磕磕巴巴:“春惠!你……你怎么在这儿。”
“那怎么着,我季家这辈就出了俩好武的子女,大哥二哥不是经商就是从文,要么学高八斗,要么富冠阳城——你又成了禁军统领成天给我耀武扬威,我气不过呢,嘿嘿,今儿你高低得给我磕头说声‘谢谢恩人’了!舒坦!”
冯思安借机抱歉道:“这战场我也不是没拦过,奈何她非要犟着并肩作战,我止不住,还望季大人理解。”
季春风眼皮子跳了两下:“我理解,我很理解。”
“雨停了。”桂弘道:“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冯思安让开身,道:“恕微臣不便久留,既然皇城无恙,我也便该带着益州军回程了。”
“就走吗?”桂弘停住片刻想留人的冲动,益州军到底属边防,大举入京护城,事成后若是迟迟不走,一是无名无份易引人猜疑,二是边防空虚,且路途遥远,没办法耽误太久。
“很快回来。”冯思安低声笑道:“益州留不住我,我该在之处总归还是这皇城纷杂之地,不过约么待再归来之时——”
他忽然贴近桂弘,私私耳语:“大昭的天也该变了。”
一股奇异的感觉顺着脊椎爬上,这已经不是今日第一次滋生过这样的情绪。
桂弘轻地笑笑,负手下阶而去。
城下十万益州军齐齐立跪,铁甲轰隆撞出声响。
“整兵!”桂弘集禁卫一处:“清理战场,传令下去,即日起百姓皆可归城。”
战事收官第一日,查伤亡,统禁卫余数,修整城门,清理战场,太子代政,打点万机。
战事收官第三日,护国军传信危机解除,大军无需劳顿急行,将延期归京。
战事收官第五日,城墙修缮完成,战场清理完毕,百姓逐渐归城。
早市夜市重启,皇城繁华恢复如初景象,昨夜又是一场大雨过后洗清了城外黏腻作呕的死腥味,上游的水下来冲散血色的河,土又沃了一层,迎春挑出明黄的枝。
画良之坐在窗边儿望风,他看见院里的桃树起了骨朵,有雀儿在地上捡什么东西吃。
第126章 逼位
这几日下来人终于是老实了,医员侃然正色告他再不好养那肩带伤臂多半会落疾,等以后举不起来就是半残,才算把他吓得住,不用烦劳太子殿下在大门上十道锁。
桂弘最近忙得见不到影儿——想来也是,重修整顿并非易事,况且在此之前他从未参手政事,铺天盖地的事儿把那代政的新太子压得喘不来气,即便如此他或许每日都是往自己的住处来的。
画良之看向桌上手下人刚去热过的烤鸡,每日早起都会有不一样的肉食停在桌上,医员说了少食油物,他便靠着每天这么一顿偷进来的肉饱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