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46)
北疆边陲有个“将军镇”,远上惊寒关,中隔三座大山,一条长河蜿蜒绕过,从将军镇直通惊寒关外,因四十五年前北蛮九部落联合犯境,大楚军士沿河抵抗,无数英雄骨肉成泥,血溅长河,使得河水漂红百里,于战胜之际将军杯酒酬军士、热泪祭英灵,便有了“英雄河”之名。
将军镇位在边陲苦寒之地,是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除了以利为天的行商走卒和世代长居的边民,几乎不见什么外人。楚惜微没打算惹人注意,就买下一辆载着皮货的马车,换下一身袍服,着一身粗布短打,像个不伦不类的伙计。
倒是叶浮生被他塞进锦帽貂裘里,捧着紫砂壶喝鬼医留下的药汤,怎么看怎么像个富贵商人,一主一仆虽惹眼了些,倒也没引起什么麻烦。
装模作样地处理了些皮货,两人转入一条长街,青石板路上还有寒霜未解,两边街坊三倒五闭,看着颇为凄凉,只是在这边陲之地却再正常不过了。
挑了家最热闹的饭馆,有爽利的店家娘子招待他们入内,尚未点菜,就先送了碟腌萝卜和一盘花生米,叶浮生拈起一颗吃了,招招手,笑眯眯地问:“娘子这里有什么拿手酒菜呀?”
他生得一张风流相,桃花眼含笑的时候就是满目灼华,此时裹了身庸俗笨重的皮衣,却不显臃肿,反倒衬出些贵气来,店家娘子看花了眼,忙道:“回客官,俺们这儿的烧刀子酒烈性大,这寒天喝着最是痛快,再佐炙羊肉和酱骨架,那……”
她一边说一边看,然而一只手忽地伸过来,把叶浮生头上皮帽往下狠狠一压,遮住大半张脸。
楚惜微递过去一封银钱,冷冷道:“我们管事的体弱,吃不得大油大荤,店家捡些精细的上便是,不必打酒。”
叶浮生被那帽子遮了眼睛,无奈地伸手扒拉,自然也就没看到店家娘子一张笑脸被这活罗刹吓得惨白,唯唯诺诺地去了。
好不容易把帽子摘下,店家娘子已经逃也似地离开,叶浮生看着楚惜微那张涂了墨似的脸,叹气道:“阿尧,对待女儿家应该如二月春风一般温柔可亲,而不是像你这般活像要把人天打雷劈。”
楚惜微“呵”了一声,又听他道:“何况我肚里的酒虫都要化龙翻江了,你还不让打酒!”
“服药期间,忌酒荤。”楚惜微瞥了叶浮生一眼,“别忘了你的命在我手里,我怎么说,你就得怎么做。”
“还说我是管事的,我看阿尧你就跟管家的一样。”叶浮生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正巧有伙计端着托盘来上菜,他抬眼一瞅,俱是些农家小菜,清淡为主,少有油荤,顿时就没了兴致,叫住伙计道:“小二,你且留一下,打听个事儿。”
外头生意不错,伙计本不欲多留,见到楚惜微放在桌上的银两,这才转了笑脸,道:“爷,您请吩咐!”
“这事儿吧,本该是家丑不可外扬……”叶浮生面露难色,说话语意模糊,却最能恰到好处地勾起人兴致,伙计心里痒痒的,忙道:“爷您说,我知道的一定告诉您,决不向别人漏口风!”
“嗯,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来,先喝杯水。”叶浮生倒了碗茶递过去,见伙计喝了,向楚惜微使个眼色,后者会意,这才端起茶碗慢慢喝了起来。
“我有个小妹,今年十三了,从小被爹娘宠着,性子有些骄纵。这不,前几天闹着要去听学,可这什么世道你也清楚,我们走商的和你们开店的,都不过是混个温饱,哪有恁多闲钱让个女娃去私塾?”叶浮生叹了口气,眉头深锁,“何况老话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爹娘在世的时候也只准她学女工管账,听那些个子曰道说有什么用?结果她一负气就带了两个家仆跑了,说就算自己做简工也要寻摸个先生教她诗书,我一路打听过来,听说她是往这边来了,小二你可曾见过?”
伙计听得心满意足,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没,小的记性可好,只来过一次的客人也记得他爱吃什么口味的菜,但这半月来也没见过爷说的小女子,倘若是真来了这里,也是没到咱们店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爷的妹妹若是真往这边来听学,那我倒是知道点事儿。”伙计眼珠子一转,“方才爷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老古的道理,但是咱们这儿有个老先生,很有学问,城里有上不起学的人家都把孩子送过去求教,老先生不拘男女之见,我们店家有个小女儿也在那里听过学,如今都会背千字文章了。倘若爷的妹妹在这城里落脚,到那里说不定能打听到消息。”
“多谢!”叶浮生大喜过望,连忙追问,“不知老先生家住何处?怎么称呼?我用完饭食就去拜访!”
“老先生姓沈,就住在城南黄花巷。”顿了顿,伙计又道,“说来也奇怪,老先生是年前到咱们这儿的,一连好几月也不见外人来寻,这些日子倒有好几批人来打听过,昨儿个还有一人问我先生是不是姓阮,嘿,从没听说,也不晓得是不是找错人了?”
叶浮生闻言,与楚惜微对视一眼,四目之中俱是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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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原是英雄血,苍天雨落方为将军泪——改自关汉卿《单刀会》第四折 ,原文如下:
【双调】【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云)好一派江景也呵!(唱)
【驻马听】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带云)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第36章 印记
城南黄花巷,是将军镇里一条平淡无奇的巷子,前不着酒肆茶楼,后不见花坊绸庄,只有些古旧的土墙瓦房,里头住着十来户人家。只是这几年战事频发,镇里人走了不少,这巷子里头只剩下两三户孤寡,其中最靠里的那家院子就是沈先生所住。
听说沈先生年近花甲,但身子骨利索,精神也好,在这地方住了大半年,虽然不常出门溜达,但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去央他个主意准没错。只是这两日沈先生忽然停课,将听学的娃娃们都赶回了家,说是要抱恙静养,有人提了鸡蛋面饼来看望,也纷纷吃了闭门羹。
楚惜微与叶浮生打听完事,就随便用了些饭食,趁着天光昏沉,几个兜转就进了这条巷子。
眼下时节深秋,从沈家院子里爬墙而出的那棵老树在寒风中奄奄一息,枯黄的叶子落了满地,也无人去打扫,一只瘦巴巴的乌鸦停在树杈上,瞅见生人也不怵,张嘴就是一顿号丧。
楚惜微忽然笑了笑,对叶浮生道:“一来就听见乌鸦叫,大不吉利。”
叶浮生挑了挑眉:“你还怕乌鸦?”
“我这些年见的乌鸦多了,没什么稀奇,不过……”顿了顿,楚惜微唇角一翘,“我每次见到乌鸦,都会遇上死人。”
两人对视一眼,叶浮生上前拍门,也不见他掐着嗓子,声音就扮作了妇人腔,急道:“沈先生在吗?我家闺女说来找你问字,可这天儿也不早了,她还没回来,先生见过否?”
那门是从里面锁死的,叶浮生拍了几下不见动静,内力附于门上一推,横插的门闩就从中断裂,好在眼下虽是青天白日,可这巷子里无甚人迹,也就免了被当贼寇的下场。
门刚推开一条缝隙,楚惜微便踏步向前,抓住叶浮生翻身侧避,只见一排钢针从门缝中倏然射出,几乎是擦着他们的衣角钉在了对面石墙上,钢针齐头没入,上面不知淬了什么东西,竟然能将周遭石头都腐蚀出指头大小的洞!
楚惜微拧眉,放开叶浮生重新走到门前,叶浮生耸耸肩,拿出一块帕子,运力一掌拍在墙上,一根钢针被震了出来,他拿手帕拈起查看,此针与普通人家缝麻袋的那种一般无二,只是尖端有三角倒钩,若是打在人身上,就算不淬毒药,也是要连皮带肉撕扯下来不可,十分阴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