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332)
“不敢不敢。”叶浮生乐不开支,把那件搭在女子肩膀上的道袍拢了拢。
顾欺芳问他是怎么来的,叶浮生将蜃珠的事情一说,不出意外又换来一个爆栗。不过,这次顾欺芳没有再急着赶他离开,而是牵起他的手向长河彼岸走去。
三十二岁的叶浮生早已经比她高了,幼时牵着他走街串巷的师父,如今叶浮生一低头就能看到她的发顶。然而,他走得不快,任顾欺芳牵着他往前走,恨不能把满心满耳都掏空,全装进师父絮絮叨叨的话——
“下次祭酒别拿桂花酒,我都喝腻了,换烧刀子!男子汉大丈夫喝这甜酒有什么意思?”
“您不懂年轻人的爱。”
“在孤寡多年的老鬼面前嘚瑟,知道下场是什么吗?”
“找死,我高兴。”
顾欺芳二话不说就把他打了一顿,打完甩甩手,叉腰抬头:“到了。”
叶浮生揉揉脸,只见面前是一个与凡间乡村别无二致的地方,土地阡陌,屋舍错落,除了没有炊烟和家畜,看起来就像再平淡不过的农庄。
不平淡的是,在村头空地上有一位老人在晒书。
阮非誉故去多年,他的大弟子曲知秋接过法政重担,关门弟子陆鸣渊担起三昧书院,成为新一代“南儒”指日可待。然而,陆鸣渊是个实心眼儿的书生,每年清明和忌辰除了给恩师烧上一大堆香蜡纸烛,还附带自己手抄跟搜罗来的诸多文本,以至于老爷子在此的生活不仅不无聊,还书满为患,连隔壁谢家的空屋子都被他借来放书本。
叶浮生先是一愣,正准备打个招呼,就看到旁边有一名高大英朗的中年男人过来,本是冲着阮非誉去的,却在看到他们两人时驻足。
见到他的一瞬,叶浮生就眼光微沉,纵然这男人手无寸铁、一身布衣,仍有铁血之气扑面而来,在他开口时,耳边似有金戈铿锵,转瞬后消泯无形。
叶浮生又看了一眼阮非誉的背影,心中升起一个念头。
“顾女侠,这位是……”秦鹤白看到叶浮生,以为是顾欺芳的后生晚辈遭逢不测英年早逝,想着直言“节哀”不大合礼,便换了个委婉点的说法,“这位赶着去投胎吗?”
“……”看来秦大小姐开口得罪人、一句聊死天的德行真不是义父教出来的,叶浮生如是想道。
顾欺芳没好气地说道:“兔崽子走了狗屎运,梦游来这儿串串门,天亮就得走。”
秦鹤白看了一眼叶浮生脚下的影子,顿时了然,对他笑道:“适才错言,别介意。”
这个男人也已不年轻了,笑起来时眼角有纹路,可他就像戈壁上的一轮暖阳,哪怕是在暮色西垂的荒芜之地,仍比铺天盖地的风沙更动人心。
叶浮生向他拱手行了后辈礼,当双方擦肩而过,又忍不住回头望上一眼,只见秦鹤白蹲在阮非誉身边帮他收拾满地书本,两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曾经的一代南儒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脸上是难得平和的笑模样。
顾欺芳在他耳边道:“这两个老家伙,天天腻歪在一起,读书舞枪就算了,大伙儿凑在一起搭牌桌子还一个记牌一个放炮,肥水不流外人田,恁地气人。”
叶浮生听得好笑,整个人都轻松下来:“我以为两位前辈早就不在这里,去轮回转世了。”
“嘁,上次那个叫陆鸣渊的书生祭坟时婆婆妈妈一大堆,来回几句话都是想娶秦家的后人做媳妇,差点气得秦鹤白半夜托梦去吓他,结果被阮非誉拦下来,现在就等两个晚辈一杯喜酒敬坟头,喝过之后才好无悔无憾过下辈子去。”顿了顿,顾欺芳又想起一茬,满脸糟心地看着他,“你跟那臭小子成亲的时候,喜酒我喝了。酒虽然是好酒,可这三十年的女儿红……老娘怎么不知道当年捡了个闺女?”
叶浮生以下犯上对她翻了个白眼。
(三)
路过谢家院子的时候,叶浮生本是准备上门拜访,顾欺芳却嗤笑一声,抓着他翻上大树,越过墙头遥遥望去,只见院里身着蓝袍黑衣的两兄弟正在斗刀。
刀锋寒光乍现,拳脚你来我往,这两人一时缠斗得不分彼此,一时又乍然分开各据一方,像是光与影的相互角力,以叶浮生的眼力来看,估计一时半会儿分不出个胜负来。
“谢家老大当初下来,天天跟我门前的树说话,来来去去都是‘对不起’,听得我耳朵疼,结果没过几个月,他兄弟也下来了,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拳,可解气。”顾欺芳环着胳膊看他们俩斗武,“我从他兄弟那里得到了你的消息,从此也成了他家邻居,里面的老爷子和夫人早早便走了,就这俩死活还不肯,说是要分出个高下,实际上嘛……”
叶浮生会意:“阿离成长得很好。”
顾欺芳恨不能脱了鞋底抽他:“就你教出来的也叫好?老娘不带你进门,就是怕他俩合起伙来砍死你,瞧你把好好一个乖孩子教成什么熊样?”
叶浮生立马喊冤:“文武双全有眼界、机智成熟有担当,我有什么错?”
顾欺芳啐了他一脸唾沫星子,不想跟这二皮脸说话。
他们下了树继续走,路过了一处夹在两座房屋间的空地,叶浮生看了看那地基,问道:“这里没有房子吗?”
“本来是有的,里面的人走了,屋子也就没了。”顾欺芳弯腰在泥土中刨了几下,挖出一个小木盒,里头是一串佛珠和一支月牙钗子。
叶浮生看到这两样东西,眼上心头都像是被蛰了一下。
“他们在这里住了两年,许是看到后人不负所望,自此无牵无挂,那天跟我们这些老家伙到了别,两个人并肩而来、携手而去,算着投胎的时辰,下辈子不说同年同月同日生,也该是有一番缘分,挺好的。”
顾欺芳把木盒又埋了回去,拿满是黄土的手拍拍叶浮生的脸,正色道:“所以呀,虽说有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是这辈子只要不后悔,就什么遗憾也比不上心中圆满了。兔崽子,你还在挂怀什么呢?”
他们最终走到一间小木屋前,门前有一棵桃花树和一棵柳树,活像是一左一右两大门神。
门口倚着一袭鹅黄衣裳的妇人,她面罩白纱,发挽高髻,像个出身高门大户的贵夫人,可是手足纤长有力、虎口指腹都有薄茧,可见是练家子。
妇人正在低头看着一封信,眉梢眼角都是笑意,顾欺芳唤了一句“柳容”,她就将信收起,无声含笑地看过来。
顾欺芳指了指叶浮生,道:“我徒儿你干儿婿上门了,还不认认脸?”
说话间,她把呆若木鸡的叶浮生推了一把,自顾自地脱下道袍露出绯红裙装,将那件老旧的衣服珍惜折好后,瘫在桃花树下的躺椅上打盹儿。
秦柳容的手指轻轻落在叶浮生脸上,他动也不敢动,在这妇人面前僵成了棺材板,直到对方的手指下滑勾出一截红线,露出了那枚玉环。
指腹在玉环上摩挲两下,秦柳容一双弯弯眉眼轻挑,像月牙儿落在了脸上,温柔得让人心安。
她摊开叶浮生的手掌,微凉的指尖在他掌心写下一行简短的字——你要跟惜微白头到老。
一笔一划,刻骨铭心。
(四)
“蜃珠,是一场幻梦,也是你心中所想。你若是没有想来看看,是决计到不了这里的。”
白雾再度弥漫的时候,顾欺芳已经把叶浮生带回了来路。
身着绯红衣衫的女人并不艳丽,却灼目如一团烈火,她松开了叶浮生的手,对他微微一笑。
上一次叶浮生被她推开的时候有万般不舍,这一回却像把最后的牵挂也随遗憾一同放下,他张开双臂用力拥抱了顾欺芳,把头埋在她肩膀上,不知不觉眼眶已湿。
“前几天我梦到阿商,他说想我了。”顾欺芳的手掌在他背后轻轻拍了两下,“等你师娘来了,我就跟他一起走,为师等了这么多年,就等着下辈子还要跟他做夫妻呢。”
叶浮生低声道:“一定会的,我回去就到月老庙给你们写一百张红信、挂一百根桃枝,月老要是不给你们百年好合,我就拆了他的庙修土地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