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200)
玄素的目光落在他脚下,此地土壤松软,两人交战时难免脚力加重,然而除了自己留下的凌乱脚印,赫连御身边竟然只有八个印子,深浅相同,距离相等,恰好是八卦的排列。
“你……怎么会我太上宫的‘八卦两仪阵’?”玄素惊疑不定,这并不是步法,而是阵法,乃太上宫不传绝学,习者不仅要有上好的轻功底子,还需得深谙两仪四象、八卦九宫之变,一旦学成便能以阵为战,化招为局,不但能在乱攻之中控场,还能攻守兼备、出奇制胜。纵然放眼太上宫,如今在此道有所造诣者寥寥无几,连玄素自己也是初窥门道不敢妄用。
他惊疑不定,赫连御低头看了眼脚印,微微一笑:“何必大惊小怪?勉强算起来,你还得叫我一句师兄。”
玄素当即冷下面目:“家师生前未曾提过有宫主这样的弟子。”
赫连御笑意不改,却问了他另一个问题:“教你修罗手的人……是谁?”
玄素瞳孔一缩,就连旁观的萧艳骨都能看出他眼中掩饰不住的茫然,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修罗手?”
“你已经把‘修罗手’练到了第四重,却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武功?”赫连御抬起手露出被玄素抓伤的痕迹,“看来教你的人是无意告知,否则也不会只教武经未授毒经,平白减了杀力。”
玄素看了看自己右手背上的伤口,的确与他在赫连御手上所留如出一辙。
他心里顿时一沉,赫连御仿佛能知他心中所想,笑道:“想来想去,天底下除我之外还能教你这门武功的人,也只有纪清晏和慕清商了。不过以慕清商那样的性子,恨不能把他自己连我一起毁了,怎么会教你?那么,就应该是纪清晏了……他为了治好你的病,当真是用心良苦,这样异想天开的事情,倒真的成功了。”
明知道现在情势逼人,容不得分心,玄素依然忍不住为赫连御的话所动,不可置信地看了过去。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武学与其他同门所修行的有所差异,因为他除了太上宫武学和心法《无极功》,还被暗中传授了另一套武功。
那套武功的招式与太上宫的灵变玄妙南辕北辙,走的是暴戾狠辣之风,招招不留情,式式皆夺命,只要出手便无余地,正是他带艺入山的武学,也是他身上唯一能追溯前尘的东西。
然而因为他年少疯傻背不下心法,这套武功学得不全,导致气血逆行、经脉受阻,疯病也日渐严重,初入太上宫时伤了不少人,若不是端涯带他出门云游求医,恐怕世上根本就没有玄素这个人了。
云游在外的两年,玄素疯傻不知详细,唯有端涯一手操办知根知底,却从未透露自己到底用了怎样的法子治好了他,哪怕同门都只能在暗地里揣测东道是否得了什么灵丹妙药,否则哪能治好这么个疯子?
此时听赫连御说来,似乎这一切都彼此联系,勾连成令人生惧的旧情。
赫连御垂下眼睑,笑意盎然,“你有没有想过,纪清晏到底是怎么死的?”
玄素脸色一白,喃喃道:“师父说,是旧伤复发……”
“的确是旧伤复发,可伤从哪儿来?又被什么所伤?”赫连御盯着玄素,眼睛似乎成了两口深潭,下一刻就要钻出水鬼把岸边的人拖下去,“你好好想一想,否则你师父……死得不值。”
玄素头疼欲裂,他拼命回忆往事,幼年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从十岁之后充斥着记忆的也大多是习武修道,关于师父的旧伤只知道是在十三年前有人从山下送来急信,端涯道长匆匆离开山门,回来的时候他带着端清师叔,两个人都是一身伤。
那年玄素十五岁,第一次见到端清,匆匆一眼,只觉得那人浑身衣发被血染透,怀里抱着已经僵冷的女子遗体,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如寒冰覆棺般死气沉沉。
全身上下唯一的活气,大概就是端清那双眼睛,血丝密布,瞳孔都发红,仿佛禁锢了一头疯狂的凶兽,随时要挣脱囚笼择人而噬。
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端涯道长如此疲惫,连句话都没力气多说,只摸了摸他的头,眼神是前所未见的忧虑。
当晚玄素和其他太上宫弟子都被禁入房中抄经不得外出,外头无风无雨,却有雷鸣似的巨响接连传来,他听见隔壁的同门窃窃私语,说“打起来了”。
次日,端清被关入忏罪壁,端涯道长盯着他抄写的《道德经》看了半晌,问:“玄素,你想学武功吗?”
彼时年少的玄素眨了眨眼:“想。不过,师父不是已经教我武功了吗?”
端涯道长叹了口气:“习武之道难走,江湖之路凶险,师父……只想看你过得好,不忍心见你走在刀尖上。”
心思单纯却敏感的玄素听出了师父言下之意,背后陡然一寒:“您要废了我的武功?您……不要我做徒弟了?”
“你就算没有武功,也是我今生唯一的弟子。”端涯道长摸了摸他的头发,如此说道。
“可是我想学武功。”玄素轻声道,“太上宫是道门,也是江湖门派,哪有江湖人不懂武功?何况,我……我要做宫主,一定要变得很厉害才行。”
端涯失笑:“为什么想做宫主?这又不是什么好差事,站得最高就要背负最多,做什么都被条条框框拘束,想什么还得瞻前顾后,当年我们几个师兄弟躲都来不及,你倒上赶着要做。”
“因为您是太上宫主,我想替您接下这些担子,让您逍遥快活。”玄素放软了声音,仗着自己年纪小在端衡掌下蹭了蹭,“我没有过去,只有您和太上宫,所以我要做宫主,才能永远守在这里。”
他闭着眼撒娇,看不见端涯的神情,只感觉到那只手掌顿了顿,随即传来道长含笑的声音:“好。”
次日,端涯道长再度下山,此去一月方归,回来时形销骨立,刚到山门便倒下了。
玄素亲自把师父背回房间,亲手打了水帮他清理身体,却没有发现明显的伤痕,只是把脉的端仪师太脸色难看。
端涯道长昏迷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才醒过来,开始慢慢调养身体。玄素的一颗心这才堪堪放下,每日除了练功就是在师父面前打转,生怕一眼看不到就出了事。
然而等端涯道长终于能下地,就是先去了忏罪壁,跟端清长谈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踏着露水回来,就把玄素从被窝挖到后山,教了他这套武功。
玄素甫一上手,就察觉到这套武功跟自己身上原本的招式相合,此番更是补全了心法和招数衍变,成了一门完整的武学。然而端涯道长不肯告诉他这是什么武功,又是从何而来,只是肃然地让他立下“三非三不”的誓言:非武者不动,非罪者不杀,非紧要不显。
他疑惑,却听话,从来不多问,只小心翼翼地练功修道,却发现一件奇妙的事情——这套武功的心法跟《无极功》虽然走了不同的道,却又在处有相合相补之象。
玄素心间随着年长而与日俱增的莫名浮躁渐渐消去,曾经总是遇到磕绊的武学进度也一日千里,仿佛那套武功补全了自己缺失的部分,现在契合成完美的圆。
然而端涯道长却再次病倒了,说是旧伤复发,却药石无灵,直到在五年前撒手人寰,临终时派人请出端清一谈,然后又把玄素叫到榻前,殷殷叮嘱都是让他谨记誓言。
玄素有那么多不明白,端涯道长却一个都没有回答他,这些重重雾水都随着他的死一同被掩埋在朽土之下,直到现在被赫连御一句话拨开封印,重见天日。
他迎着赫连御的目光,心下蓦地一慌,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背后好像有毒蛇窜来窜去,叫人毛骨悚然。
玄素心里乱,无为剑竖起的防御便是一松,赫连御嘴角一勾,脚步忽然一动,人已窜至他面前,左手自袖中探出两指,迅捷插向玄素双眼。
年轻道长心头大骇,强行回神,堪堪将头向后一仰,无为剑逆势而上切向赫连御手臂,下一刻腹部就挨了重重一踢,五脏六腑好似下了汤锅,颠倒一番又腾起火热,一口血险些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