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111)
这酒壶被叶浮生激动之下捏破过,后来又找人小心修补好,只留下了一道浅淡的残痕,落在沈无端眼里却很不是滋味,就像是曾经的一切都已面目全非,哪怕勉强拼凑了形容,也只是假充出来的破镜重圆。
那些年饮歌弹剑皆随风而去,他从来都不服老,可是在秦柳容逝世之后便觉伤感,如今知道顾欺芳死讯、端清下落不明,就更难过了。
小银壶里为数不多的“沧露”早被喝干,沈无端往里灌了没兑水的“天人醉”,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都说“酒入愁肠愁更愁”,饶是他酒量千杯不醉,喝了大半壶也有些扛不住了。
沈无端眼前都开始发花,看什么都是两个,本来就不大清醒的脑子更是成了一锅浆糊,哪怕是恍惚看到有人推门而入,也慢了两拍才问道:“谁……嗝……”
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冷淡声音响起:“你喝多了。”
“没、没有!你……”沈无端一双朦胧醉眼看着来人,乍眼看去只看到了满目苍白,“你……谁啊?敢、敢管我?”
端清:“……呵。”
跟孙悯风合力扶着楚惜微的叶浮生听到端清发出这个字,顿时惊悚。就他的经验而言,每当师娘这样意味不明地“呵”一声,就代表心情不好想给人松松筋骨了。
他一只脚刚跨过门槛,闻言赶紧收了回去,对孙悯风道:“我们还是等会儿再进去吧。”
孙悯风还没把疑问抛出口,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面朝下扑在了地上。
端清一手抢过酒壶,抬腿把沈无端身下藤椅踹翻,没等扑倒在地的醉鬼发怒,就揪起他的衣领子与自己四目相对,声音寒冷如断冰切雪:“沈留,你睁开眼看一看,贫道是谁?”
一股内力窜入脉门狠狠刺了下,沈无端就算是喝了一斤“天人醉”就该被吓醒了,他浑身一震,一掌还没拍出去,就看清了面前这张脸。
向来嬉笑从容的百鬼门老主人,在这一刻呆若木鸡,哪怕是从眼神到脸色都流露出“不可置信”四个大字。
半晌,他梦呓般开了口:“你……端清?”
第86章 无极
沈无端觉得自己在做梦。
直到他运功压制了楚惜微体内暴乱的《歧路经》真气,才堪堪回过神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多年不见的老友,依然有隔世如梦之感。
楚惜微的问题说轻松是轻松,说严重也真严重。
他将《歧路经》与《惊鸿诀》功法合练的事情,沈无端早就知道,只是这死孩子从小就倔,打断牙也不多说一句,再加上秦柳容偏袒,沈无端也就一直按捺下来,觉得总有他撑不下去要来服软的时候。
可惜沈无端走了眼,他知道楚惜微倔,没想到能倔到头撞棺材板还不落泪,甚至还把棺材板给撞穿了。
楚惜微不肯放弃《惊鸿诀》,又咬紧牙关去修炼《歧路经》,本来是十分找死的做法,但大概老天爷眷顾这种胆大包天的傻子,不但没要了他的小命,反而让他在这种生死纠缠的折磨里摸索到了一条合二为一的崎岖小路来。
《惊鸿诀》重在机变,《歧路经》意在化用,“变”与 “化”看似两不相干,实际上却又有相通相成之处。楚惜微反其道而行,不以《歧路经》化别家武学为己用,而是以《惊鸿诀》打底,随着《歧路经》的境界变化而变,又以战养战磨合许久,倒是在“变通化用”一脉上比旁人更得心应手。
按理说这是好事,但坏就坏在楚惜微毕竟还太年轻了。
他对自己的根基缺乏了解,对武学的领悟也由于经验不足而欠缺,更不用提心境了。
没有内功的招式是花拳绣腿,心境不足的武学是空中危楼。楚惜微的内力、招式都远超同辈,就算是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大部分也不在他对手之列,但是他心中藏着的东西太多,放不开心去感悟世情,何谈将心境提上去?
心境会限制他的眼界,也能影响他对内力的掌控。正因如此,沈无端才会把端清当年送给他静心养气的冰魄珠转赠给楚惜微,算是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可没想到这臭小子是直肠子缺心眼儿,连一句屁话都没放出去,就先掏心掏肺地去对人好了。
眼下两股真气已经纠缠成一团,饶是沈无端也不好强行将其分开,只能等楚惜微醒来自救了。
要么心境提上去使《歧路经》更上一层楼,真正达到“求同存异”的境界;要么就干脆废了《惊鸿诀》,从此专精一道,虽然这种做法风险大,但是有沈无端和孙悯风两人在,左右无性命之忧,只是会亏损近半内力,以后慢慢练回来,也算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
沈无端这些话没避讳人,看似在叮嘱孙悯风,实则还是在看叶浮生和端清的反应。
端清就像一座人形冰山毫无反应,倒是叶浮生神色骤变,虽然收得快,但沈无端作为一只资深老狐狸,对他的反应观察得清清楚楚——在他说完之后,叶浮生垂下的左手紧握成拳,指节都开始发白,呼吸更是漏了一拍。
沈无端莫名就有些欣慰,觉得自家义子总算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看叶浮生也顺眼不少,挥手让孙悯风带他俩出去了。
把闲杂人等都赶出去了,他才把院门关上,回头看见端清还坐在柳树下,连衣服褶皱都没乱。
沈无端憋了半天,最终也没憋出句好话,重逢来得太猝不及防,他曾经想过的千言万语到现在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好回屋拿了两坛酒放在桌子上,对端清道:“喝!”
端清抬起一双淡漠的眼看了看他,倒是没拒绝,掀开红封就灌了一口。
这一口酒水连绵不断,等他放下的时候,坛子里起码空了一半。
沈无端死死地盯着她那张苍白依旧的脸,忽然道:“你知道这是什么酒吗?”
端清瞥了一眼酒坛上的红纸黑字:“是‘天人醉’。”
“天上神仙一杯倒,红尘俗客百年沉……半坛子‘天人醉’下肚,我能醉上十天半个月,可你连脸红都没有。”沈无端的目光落在酒坛上,“我分明记得,你以前是喝一杯都会醉的。”
端清看着他:“酒量总是会长进的,何必大惊小怪。”
“说得也是……”沈无端笑了笑,“就是没想到……对了,我在里头兑了十年份的梅花酿,当初本想给你送过去,可惜没找到人,现在尝着味道如何?”
端清颔首道:“很好。”
沈无端忽然不说话了,他盯着端清的眼睛和那一头白发,脸上所有的嬉笑都消失不见,只留下面沉如水。
“错了。”沈无端道,“我根本没兑梅花酿,只是为了报复你多年不见,特意往里头兑了些艾油,你是从来不喜欢这个味道的……可现在,根本没尝出来。”
端清垂了下眼,平平淡淡地说道:“哦。”
“看到你第一眼,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沈无端沉声道,“我十二岁就跟你玩作一堆,到现在我已头发花白垂垂老矣,你却还跟三十年前一样青春不老……这怎么能不像是做梦?”
端清道:“苍老从来不止于皮相。”
“是啊,我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知道你除了一副皮囊……内里恐怕都老朽了,死气沉沉,根本没有活气。”沈无端冷冷地看着他,“让我猜猜,你现在没有嗅、味两觉,不受酒毒药效,不哭不笑,也无喜怒之动……就像个冰封多年的活死人一朝苏醒,看起来一如往昔,实际上就是行尸走肉,对不对?”
他这些话说得不留情极了,甚至可以说是难听得让人恼火,要是放在三十年前,端清早就抬手揍得他哭爹叫娘,可是现在还不动如山地坐着,活似他说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沈无端心头仅存的一丝侥幸,都在端清始终不变的神情间被磨灭得一干二净。
心头仿佛被一根冰锥刺入,伤口不大也不深,却瞬间冰冷了全身血液,让心跳几乎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