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的秘密(13)
这等话听了,莫说宫女史,里外的答应长随,当差听事,无一不是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做不知。
赵珩回至思政殿,见韦徹早已候在殿外,正是听了传召,来领他的旨意的。
遣了众人,赵珩有些黯然。
母后与他不亲,他原是养在祖母膝下,三岁上老王妃没了,先帝直接令人辟出院子,开蒙督学,自个常常督促,赵珩一日不敢懈怠,直到十岁出头,见长子已经定性,先帝才稍稍放心了些。
幼弟赵瑜却不同,自小就在母后身边长大。
如今遇了难事,母后一不信任他这个长子,二不曾替他解难宽心,反倒是急于做主,将幼子护在怀中。
皇帝的家事艰难,便是国事艰难。
想要在这艰难时刻获得母后的支持是不可能了,赵珩只有靠自己,他转而问韦徹:“若我将这些人留下,子通可有把握将余孽的爪牙全都拔去?朕要听实话。”
“臣敢担保,必无死灰复燃之日。”
“好,朕信你。”
赵珩招了御前牌子进来,“宣摄政王入宫,朕有旨意需与他一同拟定。”
韦徹退下去前,赵珩到底忍不住问:“你觉着此事是太后思虑的周全,还是摄政王思虑得周全?”
皇帝显然最终是倒向了摄政王,会问这话,是天子还年轻,关乎国运的决定,他担之犹如千钧。
韦徹是心如明镜的,毫不迟疑道:“吾只闻摄政王,未闻摄政太后也。”
赵珩果然眼睛亮了亮,挥手让他出去。
第十六章
虽是白日,囹圄之中仍幽暗沉沉。
李逸在里头待了些时日,已有些分不清晨昏的意思,整个人的感官都麻木了。
囚室外,不分昼夜有两个身背大刀,手提长鞭的大汉来回巡走,石壁上松明火焰闪烁,将行出老远的狱卒身影拉长如鬼魅。
“公子,要喝点水吗?”
李逸无甚力气地摇摇头,此前几碗虎狼之药下去,不过是吊回了他的命,却是全然不管五脏六腑内里损伤的。
如今他日日带着些低烧,颇为颓然地熬着。
李逸察觉到自己的生机从身到心都在快速消沉,望梅止渴的道理他是懂的,人得有点盼头,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他想不出如何能从这地方出去,于是直接跳过,只想出去了,他要做什么。
三香斋的粽子好吃,可惜初夏的时候京里已经乱了,今年是没吃着。霞飞轩新出的九色笺纸,他也想收上一打。听说同庆班新来的小生,扮相极俊,年里他要去看大戏,描摹下美人美景……
越想,良辰美景赏心悦事皆越发清晰了起来,更拉来平安和他一起,两个人兴致勃勃讨论。
正想入非非,吴金却突然来了,后头跟的狱卒抬着桌案,手里提着净皮生宣,并不少摆放齐整的笔墨。
李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又来寻他作画了。
“吴爷您不是说勉强才得了三十六两,怎得还肯破费让我画?画了没人收,岂不是还得亏了这先投的笔墨银子?”
吴扒皮可从来不会做亏本买卖,李逸着实好奇这厮又想出什么新招来。
只见案椅笔墨都摆上后,吴金亲自指挥人将一幅春山行旅图挂到囚室内合适的地方,环顾四周,颇又不满道:“去,多弄些火烛来,把这屋子可得照个透亮,要头发丝都能根根分清!”
李逸只觉好笑,他都不必近看这展开的卷轴,就已辨出这画是出自文华殿中书舍人董计之手,他那太子爹在时,殿下的供奉之一。
吴金这是想要换幅行旅题材的画?
如今有了正常纸笔,李逸自然笃定再画出来的不会被人瞧作赝品,他还真没想到吴金这人会有想通的一天。
“吴爷把画收起来吧,这等题材最是寻常,我给你画一幅就是。还请吴爷先给上些热茶粥汤,好有力气作画。”
李逸病得没有多少胃口,只想来些热软的,提提精神。
吴金笑道:“给公子来些软和烫口的。”
一时又转到那挂轴跟前,指着画对李逸道:“你当我不想收起来?我可比你还宝贝这画,这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借来的,可不能损了一点。可这要是收起来了,你不照着如何能画出张一模一样的来?我可告诉你,这依葫芦画瓢,得给我画得一片叶子都不错!”
李逸这才知道吴金打得是什么主意,气血轰然上涌,差点没站稳。
这董计不过昔日太子面前芝麻大的七品供奉,往日里临摹自个的画都还轮不上这等货色。让李逸参考此人的题材,他都因在这牢里不好发作,如今竟要他干两世来皆最为不齿之事,盗仿他人之作!
不等李逸开口,平安就已抖着手斥道:“不过是个给我家公子研墨的庸才所绘!你让我家公子学着他画一幅行旅图已是辱没,竟怎还能想出这等失心疯的主意?”
“哼,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今儿画也得画,不画也得画……”
他话未说完,平安又截道:“你若再敢用我威胁公子,一头碰死好叫你落个空!我虽……”
“平安!”
李逸喝断话头,威怒之下,一屋子人都呆了呆。
“我知吴爷不肯舍弃这到了嘴边的银子,董计如今的画,也值个二百两了吧。
你若肯听我的,我绘一幅别的于你,你拿去千两银子也卖得。
你若听不进的,也不必牵连旁人,这牢里还没受过你那些手段的,也就我一个了吧,这就随你去刑房。”
“公子!”平安拦也不及。
“请。”吴金笑得畅快,眼神笃定,“咱这就瞧好了,看看末了谁扛得过谁?”
窒息,疼痛,求生不能。
李逸被反复摁在水里,渐渐失去了挣扎的力气,模糊中他又回到了梦里的炼狱,眼、耳、口、鼻、身,皆被血没。
恐惧的尽头,是归宿。
最不愿想的,潜在心底最深处的鬼魅浮映出来。
他看见的,是赵深。
背后怎么也挣脱不掉的刑压,突然就消失了,李逸费力翻出水槽,直觉整个肺都要被呕了出来,血丝沿着他的唇角渗下,因上身早已湿透,人不由自主地发抖。
周遭静得出奇,李逸猛咳不停,泪流满面。
一片朦胧中,光浮影动,立着一个人。
满屋魑魅魍魉环伺,于这地狱的刑房里。
他看见的,是赵深。
赵渊死死盯着李逸,咬着牙才忍着没有动一步,这秘狱里,多少双眼睛看着,累累前朝余孽,一班牢头狱卒,随着他来的周义和仪卫司众人。
赵渊一步也动不得,他除了冲进来拖走那个正行拷问的狱卒,剩的只能眼睁睁瞧着李逸跌坐泥地,咳出血来。
实是心头迎刃,唯有忍字。
周义见他脸色发青,忙用眼神示意来宣旨的小黄门,快念。
皇帝在旨意中道,除已查明贪赃枉法的吏部尚书,户部侍郎几人,其他凡肯归顺新朝的,都不究其为罪人,即刻释出大狱。
念毕,整个牢里哭声响彻,人人哀嚎吾皇仁慈,逃出生天的喜悦怎么激动兴奋也不为过。
枷号一开,平安就扑去了李逸身边,将他扶立在旁。“公子!得救了!”说着,恨不得蹦起来。
一时又见李逸身上湿透,依着他的左臂冰凉,平安见四下无物,急得直想脱下自己的号衣给他捂上。
赵渊再忍不住,脱了外罩的氅衣,递给平安。
平安见了赵渊不是不惊异的,此时却顾不得那许多,因见赵渊里头的服色上明晃晃团着蟠龙,忙下意识看了看手上的衣裳。
“服丧,素底青氅,无碍。”
赵渊这话是看着李逸说的,实则他自进了这牢里,双眼所及便未有片刻离开过李逸。
李逸被那目光灼得十分不自在,明明不想受赵渊的衣服,却又有强烈直觉警告他不要出声。
“谢殿下赐衣。”
“太……李公子安好,乃是蒙陛下圣恩,陛下安抚诸位在先,本王不过举手之劳。”
大庭广众,赵渊习惯之下,差点唤了李逸旧时称呼。如此被众人环视,两人极有默契地不露声色,冠冕堂皇对答一番,俱是演得手好戏。
半个时辰后,平安扶着李逸出了大牢。
晴空碧远,李逸深吸口气,抬望眼处,彩霞飞起波漾。
窄巷里,停着辆青油帆布小车,车夫及护卫远远见着两人出来,忙上前道:“王爷命我等在此久候,还请两位即刻上车。”
平安张口结舌看了看李逸,李逸默不作声,只微微点了点头。
外头不起眼的牛车,里头却布置得精细雅洁,车内静燃着凝神香,李逸被平安伺候着灌了盅热茶,神色一松,很快歪了过去。
再醒时,李逸头顶是青幔万字不到头的纱帐,晨光微透,屋里未散尽的凝神香时有若无。
从昏至晨,睡了一整夜,李逸累得仍是睁不开眼,只迷糊听得有人在说话,是赵深的声音。
哦,不,是赵渊。
“本王自是信得过你,前朝崇德太子时,太孙的脉案便一贯是你掌着,如今你虽回了民间,想必规矩还是记得的。不必提点你,往日太医院当差,首要的便是少言。”
“殿下放心,予不敢透露半个字。”
李逸有些糊涂了,这不是自小给他看病的林济安么。秦王篡位后他便辞去了太医院医丞的官职,回乡设的医馆也并不在京城,赵渊倒有法子把人给寻来。
不一会儿,隔窗外换了人说话道:“主上,都办妥了。”
赵渊的声音冷如刃锋,“如何处置的?”
“都按了罪名,本也没有一个是手脚干净的,都供了贪赃枉法,叫畏罪自裁了。”
“可是你看着他们办的?”
“属下亲手把那牢头送到了梁上的绳圈里。”来人语调上扬,显然是在邀功。
“便宜了他。”
赵渊说完,外头再无了声息,隔了片刻,帘幕发出轻轻晃动的声音。
李逸听着那脚步声越走越近,忙匀住呼吸装睡。
赵渊进得里屋来,随手挥去了给他打帘的婢女。
他静静行至床侧,帐里的人玉山倾倒,烧虽渐退去,脸上红云未散,隔着帐纱正朦胧。
他忍不得,提手慢掀开帐帘,俯身凝望,眼前人睫上鸦羽覆如轻扇,欲展未展。
念及往事纷乱。
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么。
赵渊倾下整个身子,气息围拢李逸。
李逸惊嚇,五感越发敏锐已极。
赵渊俯首,凉唇轻接朱口,点捻,慢起……
李逸几近昏厥,四肢百骸俱被这一吻烫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