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霄万里(95)
谢朝泠说了声谢,顺手在摊子上买了几串动物骨头做的挂饰,西戎人成婚时家中都会挂这个讨个吉利,拿了东西他随手扔给身后王进,再继续往前走。
如那人所说,大梁人的婚庆之物这里确实有卖,不少还是好货,须得慢慢挑。谢朝泠上了心,总归他无事可做,既然是自己的婚礼,便全部按着自己心意选。
又往前走了一段,看到路边有那挂着厚重遮光门帘的铺子,谢朝泠顿住脚步,随口问:“那是卖什么的?”
王进过去瞧了瞧回来告诉他:“那种铺子叫占铺,西戎人笃信占卜之术,这样的占铺到处都有。”
谢朝泠道:“听闻西戎人的占卜术与大梁术士所用之法大不一样,我倒是没见识过。”
王进笑问他:“郎君可有兴趣去占上一卦?”
谢朝泠提步上前。
王进陪他一起进去,那几个侍卫留在了外头等。
铺中陈设简单,墙边有一立柜、一条长桌几把椅子,再无其他。桌后坐着一巫女打扮的妇人,正慢慢翻着手中木牌,谢朝泠在桌前坐下,那人看他一眼,问:“郎君想卜什么?”
谢朝泠低下声音:“前程运势。”
巫女反复洗着手中木牌,摇头道:“郎君的运势,我卜不了。”
“那便请能卜的人来。”谢朝泠道。
半刻钟后,巫女身后立柜缓缓移开,有人自其后的暗门出来,赫然是那位特布木将军。
那巫女起身行了一礼退下,特布木在她位置坐下。
特布木慢慢翻动着巫女留下的那副木牌,谢朝泠目光落在他脸上逡巡,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微微颤抖,许久,才压抑住声音里的情绪,哑道:“小舅。”
特布木翻动木牌的动作一顿,喉咙里滚出含糊应声。
谢朝泠转瞬红了双眼:“真的是你?你为何会在这里,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一直以为你已经……”
十一年前与西戎人那惨烈一战,他的外祖与两位舅舅全部死在战场之上,外祖和大舅是中箭而亡,而当时才十七岁的小舅却死在了炮火之中,尸骨无存。
但是现在,他以为早就去世了的小舅又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还成了西戎的特布木将军。
特布木看一眼一旁低眉顺眼的王进,谢朝泠稍稍平复声音:“他无碍,小舅你直说吧,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不回去?”
“没有死,”特布木低声道,他的声音早已不是谢朝泠印象中的那样,从前时时带着笑叫人如沐春风的嗓音如今变得又黯又哑,听得人分外难受,“被炮火残片震到头部,记忆受损,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被西戎人当做战俘押来这边做苦役,后头机缘巧合得到了一个西戎贵族的赏识,他将我带出徭场来到郦都,还给我换了个西戎人的身份,之后又救了西戎王一回,得了他的信任,从此一直跟在他身边。”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将他这十年过的日子全部带过,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十年他如在地狱、生不如死,但已无多说的意义。
谢朝泠心口像堵着团气,上不去也下不来,他从未想过他小舅这些年竟是这样过的,小舅明明还活着,却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过着这样的非人日子。
“……何时想起来的?先前西北军说一共收到过两封信,提醒他们西戎人手里有布防图,其中一封是从西戎送去的,是不是出自小舅之手?”
“在那之前不久记起来的,”特布木将那些散开的木牌一块一块收起,“我能做的事情有限,只能写那么一封匿名信提醒西北军。”
谢朝泠用力握了握拳头:“既然想起来了,为何不回去?”
“我还回得去吗?”特布木苦笑。
他在西戎十载,还成了西戎王身边第一宠将、位高权重的将军,说他没有通敌、没有背叛过大梁朝廷,谁会信?他唯一只是庆幸这些年他不记得之时没有上过战场,手里没有沾过大梁人的血。
“……你明明知道,有人一直在等你回去。”谢朝泠提醒他。
特布木怔神一瞬,哑声岔开话题:“西戎王收到大梁来的信,知道他在大梁的私生子即将回来,还带回了大梁皇太子,西戎王野心勃勃想利用你对付大梁,我本想着要将你救出来,但那日我去试过那位小王子交给西戎王的人,发现他不是你。”
“所以当日在街上,你才故意试探我。”谢朝泠道。
那日特布木说的那句“凡事总有其道理”是他小舅从前与他说过的,他一直记得。其实刚到西戎那日他就已经认出了小舅,但不敢确信,那日听到那句话才相信事情是真的,所以特地扔下那枚玉佩与他相认。
特布木问他:“太子,你如今有何打算?”
谢朝泠拧眉:“西戎在大梁探子不少,想必会时时传回消息来,小舅你知道大梁那边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吗?”
特布木略一犹豫,说了实话:“陛下在月坛祭祀那日,恂王发疯劫持了宁王,嚷着要做太子,混乱中宁王被他割断了脖子身亡,恂王自己也被禁卫军的人斩杀,陛下受刺激过大当场头疾症发作晕了过去,至今昏迷未醒。”
谢朝泠愕然。
特布木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太子你被那位小王子带来西戎,京中诸皇子只剩下一个淮王,他与赵氏勾结到一起,关闭了内城门,意欲挟天子令诸侯,陛下身边的禁卫军中原本何统领是个顶事的,但先前因为东山营截杀之事受重伤卸了职,剩下几个副统领被淮王与赵氏威逼利诱,投了他们,与他们一起挟持了陛下。”
“淮王与赵氏已经将西北布防图纸被盗之事栽到你身上,说你通敌叛国,勾结实为西戎探子的假皇子,且在事发之后与之一起出逃西戎,只怕淮王之后会假传圣旨自立为帝。”
“……你皇叔,他之前接管了东山营,赵氏关闭城门时并不在城中,幸未被他们所害,他已经传檄讨伐淮王与赵氏等一干乱臣贼子,但因陛下在他们手中,无论是外城卫军、西台营,还是东山营都不敢轻举妄动,眼下暂时只能僵持着。”
谢朝泠半晌才从震惊中回神,未曾想不过半个月时间,京中竟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事情。谢朝淇如此痛恨赵氏,如今竟与赵氏党羽勾结到了一块?
特布木又一次问他:“太子,你有何打算?”
谢朝泠心神转得飞快,很快冷静下来:“那个假太子,必得除了。”
即便那人不是他,他也不能让西戎当真拿捏着一个假的大梁储君去威胁大梁,真到那一日便是遂了谢朝淇等人的愿,坐实他通敌叛国出逃西戎,到那时他再想回大梁便难于登天。
特布木自然也知晓其中利害:“我知道,这事我会去办。”
谢朝泠心中稍定,再拿起桌上纸和笔,快速写下一封信:“小舅,你帮我将这信送去西北给幸王,他就在西北军中,让他做好准备。”
特布木没有看信中内容,只问他:“幸王能否信得过?”
“信得过,你派人将信送去便是。”
谢朝泠问:“小舅,你能带我离开西戎吗?”
特布木看着他:“太子,你与那小王子……”
那日谢朝渊当众说的那句谢朝泠是他夫君,特布木虽不在场亦有所耳闻,刚回朝的小王子带回个即将成亲的男妻之事已经传遍,且这些日子谢朝泠一直在亲自选购各样婚庆之物也是他亲眼所见,不怪他疑心谢朝泠心中真正所想。
谢朝泠打断他的话:“小舅,别的事情不重要,你知道我必得回去的。”
见谢朝泠不想说,特布木只能作罢:“我会想办法,但不会那么容易,得等待合适时机,西戎王虽信任我也防着我,没有他的命令,我离不开郦都,从郦都到大梁西北边境还有很长一段路,我不放心让别人送你回去,必得亲自护送你。”
“你与我一起走吧,”谢朝泠道,“没有回不去一说,我会想办法,我知道你是怕牵连李家人,可如今李桓做下的事情已经将李家人逼上了绝路,只有你回去了或许还能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