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第一厨(53)
如此想来,他这样有梦想的小民,幸福感倒是最高的。
中黑羊似探查到了莫文远眼中的唏嘘之意,又咩咩咩道:给孙猴子的除夕宴要做什么,你可想好了?
谈到自己擅长的领域,莫文远眼中迸溅出自信的光彩,他侃侃而谈:“我已有成算,素什锦、烤麸与素佛跳墙肯定是要有的,还有素面凉面各色蒸饼,只需将我送给菩萨的供奉大致做一遍再加上汤中牢丸等除夕晚必吃的菜便可。”
汤中牢丸等于现代的饺子,与现代北方的习俗相同,唐代除夕晚上便是再贫穷的落魄户都会买面粉包饺子,家里的钱少就买麦面包素馅饺子,家里钱多就买白面包肉饺子。白面的价格比肉还要贵,很多家庭只有春节才能吃上白面。
中黑羊很喜欢吃汤中牢丸,平日经常驮精白面回来让莫文远包,因为驮回来的面粉太好,莫文远还问过他从哪里驮回来的,原来是中黑羊变成人形到农户家买的。
他羊型虽长大了,人形却还是小孩儿的模样,中黑羊认为他的模样不够威武,便从来没有在莫文远身前化形,搞得莫文远以为他人形奇丑无比,不敢给自己看,便少在他面前提起此事。
如果中黑羊知道了莫文远的想法,肯定会悲愤化形,证明自己即便年纪不大,也帅得掉渣。
……
除了研究年菜菜单,莫文远还有别的事。对绝大多数居民来说,春节都是快乐的节日,然而便是长安城再富庶,都有贫穷的角落,贞观年的政治还算清明,但自然灾害可不是因为圣人德行常在就不来的,比起其他时期更加温暖的天气导致了灾祸,从贞观元年开始,几乎年年都有大水、霜祸等灾害,部分流民涌向长安。
青壮年还好,靠在城内打短工也能勉强寻得住处,有本事的过年时还能改善伙食,而老弱病残则不同了,多靠行乞度日,居所也不定,眼下已到冬日,日渐寒冷,官府总算收拾出破败院子供他们入住,但吃饭却依旧成问题。
佛家明面上讲究普度众生,出家人要慈悲为怀,在寒冷的冬天看见有人受苦,自然要施以援手,以大兴善寺为首的皇家寺庙在元日前后会施“药食”给吃不起饭的贫苦人家。
莫文远在寺庙多年,当然知道施“药食”背后的含义,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拉拢信徒的手段,但在他看来,甭管目的如何,有此举动对贫苦人是大好事。
他与李三娘提要不食肆施些吃食给贫苦人,后者欣然同意,李三娘佛系信教,平日里见不得多虔诚,但却很同意佛家做善事的教义,只要不触及她利益点,就会很愿意做些帮助别人之事,给穷人施舍吃食,在她看来是件好事。
有了两项安排,莫文远变得更加忙碌,天不亮便被中黑羊载着前往大兴善寺,帮忙熬粥。
……
僧人施粥不叫施粥,而叫做予人药食。药食又作药石,取疗病之意。按照天竺的佛教教义,僧人应该过午不食,但唐国的僧人不仅要下地劳动,还要做小买卖,若一天只吃早餐,肯定会低血糖晕倒,他们加了晚餐的“药食”以疗饿病。
不了在堂前看见莫文远,立刻凑上来问道:“今岁莫小郎君准备熬何粥?”在莫文远没参与施药食活动之前,大兴善寺施的一直是米混杂粮的杂粮粥,各种谷物混在一起烧,胜在水少粥厚抵饱,味道上实在没法称道。
莫文远来了之后,情况却大变,且不说他自费在粥中加上补气的食材,甚至加点油渣碎肉进去,光是经由他手熬制的粥就比兴善寺的一锅炖好吃不知道多少倍。僧人提供的药食管饱,而莫文远做的粥,就在饱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多出了享受的成分。
为了一年享受一次,流民们总会在前辈的指导下早早端着碗到大兴善寺的山门前排队,为的就是在经过惨淡的一年后体会微末的幸福感。
“今岁我欲熬制甜粥。”买到便宜沙糖后,莫文远就很舍得用糖,甜品都能做得,甜粥自然是信手拈来。
不了好奇道:“甜粥?莫不是在白粥中加糖?”他从未喝过此类粥,有限想象力描摹出的成品异常贫瘠。
莫文远摇头道:“非也非也,粥中所放谷物不单单只有米,大部分谷物种类我已通知慧远师父准备好了,其余的我自己补上。”兴善寺准备的是相对便宜的谷物,什么黄米、白米、江米、糯米、红豆之类,价格与稻米相仿。除此之外红枣、杏仁之流则是慧远和尚从中操作,开后门买的,更有卤肉丁是莫文远在家里做好带来的。
不了将他庞大的身躯挤进厨房,一只接着一只看过木筐,见如此多种食材,对甜粥更加好奇:“以后若有机会,在寺庙内做做吧。”他再馋也没有提出让莫文远给他盛一晚,不了经常犯戒,但他本人却很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味道,他心知自己喝一口,流民便少一口,故而绝对不提占流民的粥。
“晓得了,等出了正月过了就做。”
……
莫文远选择做的甜粥在后世有响当当的名字,那就是腊八粥。唐代腊八粥还没有影子,它在宋代才得以盛行,根据《东京梦华录》记载,每逢十二月初八日,东京开封各大寺院都要送七宝五味粥给僧侣与信众,喝此粥者都能得到佛祖庇佑。
他心说自己就借佛鲜花,先把改良版的腊八粥在寺庙里搞出来了。
说改良版是因为,此时腊八粥中常出现的坚果还缺几味,比方说花生还在美洲大陆呆着,与长安相隔甚远。勤劳又富有创造力的莫小远表示,不碍事,他有自信做出好吃的莫式腊八粥。
……
几口大鼎依次架在灶台上,寺庙僧人众多,灶台也多。鼎中依次摆满各种食材,大火将粥烧至沸腾后改小火慢炖,红豆被煮的皮肉分离,丝滑的豆衣炸开,露出软糯柔嫩的内在;炸过的芋头块最初呈现焦黄色,随熬煮时间越来越长,焦黄色逐渐隐没在黑米中……
室内弥散着诱人的甜香,谷物与红糖的味道完美融合在一起,粥还没有喝进腹中,却让搭把手熬粥的和尚都感受到了浓浓的暖意,在寒冷的风中能够喝上一口香甜软糯的腊八粥,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莫文远看了眼鼎面宣布道:“可以了!”
山门外早已沾满人。长安城很大,即便每个坊的乞丐流民都很少,聚集在一起却形成大股的人潮。他们衣衫简陋,头发凌乱,少有能穿羊皮袄的,绝大多数都身着两层布夹废弃布料做成的夹袄,袄面脏兮兮的,泛着黑色,谁都不知道这些衣服穿了多久。
他们在寒风中打颤,简陋的衣服无法抵御寒冷,刺骨的风刮过粗糙的脸,带走身躯中残余的热度,人与人拥挤在一起,同冬日抱团取暖的小动物,借此法保留些暖意。
“你也听说过大兴善寺的药食之名?”
“不错,据说此地药食鲜美无比,只要喝一口,通身的寒意便会被驱逐。”
“这么神?”
“能不神吗?兴善寺的粥可是莫小郎君亲自熬制,他乃佛子,让佛子帮我们熬粥真是何德何能,想来他做出来的吃食中定有佛光灿灿,能驱走去岁的晦气。”
“你说的可是智擒硕鼠妖的莫小郎君。”
“对,就是他,他还是豆腐童子,我听说李三娘食肆的吃食都是他研制出来的,我虽没几文钱,进不得酒楼,却也尝过那里的馒头,啧啧啧啧啧,那味道,便是现在想起我都欲流口水。”
寺院大门缓缓打开,人群中选暖声更大,所有人都争着抢着,试图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成为第一批喝到粥的人。
兴善寺僧人对施粥盛况心里有数,早就派了身强体壮的武僧外出维持秩序,他们中绝大多数以身为盾,组成密不透风的人墙,口中高呼“排队”“一个一个来”,试图恢复秩序,还有小部分人在边上逡巡,眼睛尖利如同鹰隼之眼,若发现有什么人被推搡倒地,能够第一时间发现,以棍棒杀入人群,将倒地人捞起来。
好在今年的秩序勉强还成,无人受伤,在孔武有力的僧人的约束下,队伍很快成行。
寺院内总共推出了八口大鼎,人也分流排成八队,每口鼎后站着的和尚都在食堂历练过,对份量的掌握已经到了精妙绝伦的地步,能够保证粥的相对精准,一勺不多一少不少。
王虎乃一介流民,他的名字威武霸气,人却很小,尚不足八岁,看身形同五六岁孩子相仿,他高举破碗,眼巴巴看着和尚,等待自己的腊八粥。
和尚对老人孩子总更心软,粥打得正正好,肉丁却给他多舀了一小勺,王虎捧着碗凑到鼻子底下,盯看肉丁,不知此乃何物。
记忆中他很少吃肉,经历过流亡生涯,猛地看见碎肉块竟相见不相识。
粥浓稠而富有温度,吹吹过后他迫不及待小口嗦粥,初入口的温度烫得他舌头动来动去,然而入口的触感却让他不忍心将其吐回碗里。
厚重的粥在口腔中回荡,红豆沙中本就带有丝丝的甜,融入沙糖后,甜味进一步得释放;略微坚硬的黑米同杏仁碎末挨在一起,上下磨合牙齿,最先品尝到的是超过芝麻的香味,一股不知该说时鲜还是咸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回味悠长,极富存在感;熬煮多时的杏仁碎软话,用牙齿磨开,悠长的杏仁香味加入层层叠叠的谷味,闭上眼睛王虎便能看见大片的麦地,看见金色的浪花,看见五谷丰登的金秋,看见欢笑的阿爷阿娘……
伸出舌间,小心翼翼卷块肉丁,再用大门牙研磨碎,猪油的香气远胜一切粮食,如果说谷物是浅淡的,那经过酱料调制的肉丁则浓烈而霸道,一整头猪的美味都可体现在其中。
肉丁中既有肥肉也有瘦肉,瘦肉在酱埋了许久,每一小块儿都沾满了咸香的酱料,舌头点一下,豆子特有的清香与猪油混合在一起;咀嚼,猪肉纤维经过翻炒,肉质更硬,然越是挪动牙齿,藏在其中的悠长香味就越发明显,如同巷子深处的酒水,萦绕在唇齿鼻腔间。
肥肉选得是油最多的部分,雪白的牙齿将其切成两半,似乎能感觉到金黄色的小油点子溅在牙齿面上,炒至焦黄的肥肉外酥里嫩,敲破金黄色的外壳,肥肉入口即化,不带腥臊味的猪肉是无上份美味,流民珍惜得研磨为数不多的肉丁,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这是肉的味道吗?
不,它比肉还要香。
冬日的寒冷被一碗甜粥尽数驱散,暖流划过时代,深入胃部。从脚底心泛起的凉意终结于丹田,美味的粥品让人从心底深处萌生出幸福感。
喝着喝着,王虎流下泪来,多时不曾感觉到的幸福与苦难的生活交织在一起,甜丝丝中带有酸,生活的艰辛与委屈随眼泪而去,短暂的感情宣泄后剩下的是对未来的期望。
明年,明年一定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