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福宁殿(上)(82)
他此时又想到赵琮允许女子立户的打算,心中倒是又叹一会气,若是当年他娘遇上这样一位皇帝,他娘又何苦忍受那些?他娘那般的身份,本不该面对那些龌龊之事。
他娘其实十分想念他,但为了他,从未对他有任何强求,也无需他留在杭州。
他不禁想,他呢?
真正的家乡早已不是家乡,如今的家乡又在何方?
正思索着,前方有人小声叫他:“三郎君。”
他抬头一看,从月亮门后隐出一人来,是他当时买回来的三位妾侍之一。他微微皱眉,他早忘了这三人,如今赵琮还在,若是瞧见了定要不高兴。他开口就想令她回去。
她却立即低头道:“郎君,妾身等待多日,总算等得郎君回来。此番过来,是有事想求郎君成全。”说罢,她就跪到地上。
赵世碂令她快些说,她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说到后头已是泪流满面。
其实是很寻常的事,这位妾侍也是个可怜人,毕竟如今世道,可怜的女子多的是。她是被后娘所卖,如今她有婚约的表哥从边境回来,打听到她的事,一路找到杭州,想赎她回家,并娶她。
赵世碂心冷,听罢,心中倒不觉得感动。
他只是好奇,为何她的表哥与他分别五年,天各一方,却还能记得她呢?他问出口。
妾侍虽不解他为何要这般问,却老实道:“郎君,表哥与妾身幼年一同长大,有少时情分在。”
少时情分?
少时情分值几个钱?
赵世碂冷笑:“当初买你花了三百两白银,他可有?”
妾侍哭得愈甚。
赵世碂依旧没有生起一分心疼,他的心如他的名。
只是块石头。
妾侍磕头求道:“郎君,您买我们三人回来,却从未碰过我们。妾身今日斗胆有话要说。”
“说。”
“妾身曾多次见您看一把刀,您仅看,却从不舍得用,不知郎君心中是否也有惦念的人?若是郎君有,自也明了心悦之情。妾身与表哥从五岁一同长到十一岁,后因他要出去学本事,我们二人才分开。虽已分开,表哥却常写信于我。直到我被后娘卖到此处,我们二人才断了联系。原本以为此生不过如此,表哥却回来找妾身。郎君,您能明了这份心意吗?郎君也有心悦之人,妾身求郎君看在这份上,放妾身走吧。”
赵世碂却怔愣住,他反问:“看刀与心悦又有何关系?”
“郎君,若不心悦他,为何要日日看他的东西?只因看着他的东西,便能想起他。只因不愿忘记他,才要日日看他的东西。更因压根忘不了他,才能日日记得看他的东西。郎君,妾身亦如此啊!有他在的地方,妾身才能心安!求郎君成全!”
她哭得泣不成声,赵世碂却忽然被温柔的春风吹得遍体发凉。
他也已听不到女子的哭声。
他耳边是萧棠的话:若心悦一人,此生眼中便再也看不进其他人。若心悦一人,哪怕能远远看她一眼便也好。若是心悦她,只要她高兴,一切都好。若不是她,终生不娶也无妨。
还有方才那位妾侍的话:有他在的地方,妾身才能心安!
这些话在他耳边轮番响起。
直到许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
他低头,妾侍依然在哭。
他看了片刻,说道:“你走吧,走时安静些,从后门走,别让人瞧见,不用你的赎身银子,官府的文契自会有人去销。十日之后来府一趟,我让我娘给你添妆。”
“不,不用郎君这般费心!”妾侍惊喜抬头,立即拒绝。
“你若不收,就别再走了。”
“……”妾侍有些迷茫。
赵世碂转身要走。
妾侍又赶紧道:“妾身祝郎君早日与心悦之人心意相通,愿你们白头偕老。”她说罢,规矩地磕了个头。
赵世碂浅淡而又惨淡地笑了笑,抬脚走了。
更令这位妾侍迷茫的是十日后,她来取添妆。她原本以为顶多是几根金簪罢了,单娘子却给她备了三十六抬嫁妆!!要知道,在他们杭州,许多殷实人家嫁女儿也不过十二抬,顶多二十抬。知州大人家嫁女儿也才四十八抬!
况且那三十六抬全是实打实的,手是真插不进去。若要松些放,还真能放到四十八抬!
她吓坏了,压根不敢要。
单娘子却笑着拍拍她的手,说道:“三郎临走前说了,你的那番话,值得这些。”
她就愈发迷茫,最终单娘子令家中小厮抬东西送她回去,赵世碂还送了她一座三进的宅子。这也成为她这一生都不能解开的疑惑,到临终前那一刻,回光返照之时,她还记得与子孙说三郎的好,更记得要他们也生生世世祝三郎过得好,祝愿三郎能与心悦之人白头偕老。
她自是不知她的那番话到底有多值得。
困扰了赵世碂多年的问题,因她的话,终于有了答案。
第117章 有赵琮的地方,大约就是他的家。
赵琮从开封来楚州这一路, 虽不晕船, 身子勉强还能维持,却也一直没能好好休息。
再从宫中带再多的用具, 歇息时宫中气息再浓厚, 那也不是宫中。
如今到杭州, 却突然宁静下来。尽管他与赵世碂之间还尴尬着,住在赵世碂的院子中, 忽然便有了心安之感。
他回到院子后, 写了一些信,令人送到开封府, 早早便用了膳、歇息。
即便不为那份尴尬, 单娘子也难得见儿子一面, 他独自在房中歇息,并不愿打扰他们母子。
赵世碂杭州的家中免不了也有桃花,染陶去剪了几枝插瓶,放到内室中。
赵琮看着那瓶桃花发呆。
赵世碂买来的那束桃花, 到现在也一直留在船上。
他不敢多看。
他们毕竟是那样的关系, 以后还是少些暧昧举动才行。他叹口气, 决心在杭州待个三两日便回去。这次回去后,赵世碂的宅子也修好了,往后他住宫外,自己住宫内,时日久了应该便好了吧?
他又想到这座宅子,的确如赵世碂所说, 精致得很,只是为何要叫“肖府”呢?单娘子姓单啊。但此事也不好拿去问,他想了会儿,猜想怕是当初为了隐匿,随意用了个姓罢了。
他的身子困顿,胡思乱想一番,便沉沉睡去。
赵世碂踩着夜色而来,在外守着的染陶见他过来,笑道:“小郎君,娘子可已歇下?”
赵世碂点头。
“陛下也睡下了呢。”
赵世碂再点头:“我看看他。”
“是。”染陶让开身子,放心让他进去。
南方宅子与北方宅子的格局有些不同,他其实有些怕赵琮睡得不好。他的卧房内也无隔窗,仅有屏风。绕过屏风,他先是瞧见床边桌上,胭脂釉的细颈高瓶中,插有几枝粉白相间桃花。
一见,他的指尖便有些热。
他静默片刻,走至床边,撩开幔帐。
赵琮怕是刚睡着还未太久,睡姿还很优雅。他平躺着,手放置在被上,呼吸平缓。房内虽点了蜡烛,却不多,灯光有些浅淡。浅淡的灯光下,赵琮的脸色到底如何,看得也不仔细。
自在船中那一幕后,他们俩似乎都因尴尬而再未互相打量过。
在与赵琮分开的那五年内,他其实好奇过,为何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他便被赵琮影响而改变至此?为何他连皇位都不要了?那可是他曾心心念念到死的东西啊,也是他再生后为之百般筹谋的唯一目的。
他又到底将赵琮视作什么?
叔父?当然不可能。他们哪里有血缘关系。
君臣?自然也不可能,他不愿他们仅是这种关系。
他们的关系不止君臣,“君臣”这两个冰冷的字眼怎能形容他与赵琮之间。
说来奇怪,他是个冷冰冰的人,心也是冷的,他宁愿全天下的人都离他远远的。只除了赵琮,他希望他与赵琮之间的关系,是天下独一份的,是任何一样词语,任何一个字都没法形容的。
回到东京,回到赵琮身边后,他只想着不惹赵琮气,只想着讨赵琮的欢心,更想着如何才能立在赵琮面前,助他,护他。
他已无时间去考虑他们俩到底是何关系。
多年未见,他忙着修补二人的关系,他要让赵琮适应如今的他。
他有时会担忧过分暴戾的自己会令赵琮不喜,他会刻意在赵琮面前更乖一些,更可爱一些,就像十一岁时赵琮曾笑着赞过的那样:可爱。
虽说他依然不懂可爱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大约,是个好意思吧。
他想,赵琮是喜欢这个样子的他的。因为那时,赵琮每每看到他,都很高兴,都会弯眼笑。
可是他有时又会担忧这样的他会显得过分依赖赵琮,显得有些软弱,他怕赵琮不喜。
他甚至对自己都起了从未有过的困惑与不解。
不知不觉间,此刻,他回过头去看一看。
竟然从十一岁遇到赵琮之后,从他将赵琮从后苑抱出来开口说话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不同。
他娘说,早已没有家乡。
他们真正的家人与家抛弃了他们。
两辈子以来,除了最初懦弱时,他一直活得看似肆意与大胆,实际只有他自己才知晓心底的迷茫。正是因为迷茫,当一切都没了时,他比谁都更疯狂地去抓住一切能抓的东西。
他本就是不该出生却出生的人。
他的出生不似别人带有祝福与期盼。
甚至他的娘,虽然后来百般疼爱他,初时也难以接受他的存在。
可既已生为人,只要还有神志,有谁不渴望有个家,有个落叶归根的地方。
或者说,那不是家,而是个令你一看便心安的地方,或者人。
他娘又说,杭州是她的家,东京也是她的家。
他,更是她的家。
他的家?
没人给他,他得自己去找,去拿,去获得。
赵世碂这样看着熟睡的赵琮,忽然也明白何为家。
有赵琮的地方,大约就是他的家。
也是他一心向往之的地方。
有了赵琮这个人,他大约就真能活得像个人。
可是赵琮这样的人,谁不愿意去靠近呢。
赵世碂呆站在赵琮的床前,直到赵琮睡得越熟,睡姿开始不复优雅,赵琮侧过身子,朝外而睡。他原本摆放在身上的手也往外伸来,一只手被他压在身下,另一只已伸出床外。
赵世碂才渐渐回神,他弯腰,小心拿起赵琮的手,想将他的手塞回被子去。
赵琮却反手攥住了他的手。
他的指尖再度热起来。
他不由又跪到床榻上,更近地去看赵琮的脸。
难怪人们总说无知者才是最勇敢的。
他终于发现了他对赵琮的真正心思,可他又如何将这份心思说出口?
赵琮是否喜爱男子?即便喜爱男子,赵琮是皇帝,他有宠爱的宫妃,将来更有皇子。赵琮会为一个男子放弃天下?即便赵琮愿意,他也不愿意。天下一切皆不易,既生来便是皇族,更应好好担起这份职责,若这份职责都担不好,便是愧对百姓与天下,愧对这一生。
赵琮若不喜爱男子,怕是要厌恶他吧?往后还愿看他?
若赵琮既喜爱男子,恰巧也喜爱他。
他们是名义上的叔侄啊。
他又如何与赵琮说他并非赵家人?告诉赵琮他的真实身份?他的真实身份涉及那唯一的秘密。知道他到底是谁后,赵琮还愿信他?
赵琮怕也是再也不愿见他。届时,他说什么,都是错的,都是阴谋。
赵世碂苦笑,拨拉一番,无论哪种境况,无论隐瞒亦或坦白,结局竟然都是一样的。
他本是干脆之人,也终于遇到难以抉择之事。
他小心松开赵琮的手,赵琮却还紧紧攥着,他低头再看赵琮的手。
看了许久,他没能忍住,低头在赵琮的手面上落下一吻。
他再抬头,赵琮居然动了一动,他立刻僵住身子。
幸好,赵琮动作之后,松开了他的手。
他松弛了身子,再看赵琮一眼,到底起身。
这一回赵琮再没有拉住他的手,他的右手似乎有些失落,他抬起右手看了一眼,掩好幔帐,转身出去。
幔帐内,赵琮睡得愈发香甜。
他又梦到上辈子的小时候,与父母同去海边玩。这一回的梦,里边无有忽然而至的海啸,也无有慌张的人群。只有静谧的海面,以及他与爸爸、妈妈三人面上的笑容。
梦中,他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奔跑在温暖的沙滩上。
即便在梦中,他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随后像是察觉到了冷,他自己将那只被赵世碂亲吻过的手放到了被中。
似是无意中也要保存这个难得的亲吻。
赵琮在杭州待了三天。
隔日用过早膳,赵世碂便来接他出去逛街。
赵琮原本还在尴尬,也为赵世碂盯着苏妍多看几眼而有些气,可赵世碂一进来,便大方道:“陛下,用过早膳,我陪你出去逛逛吧?”
他一愣,小十一怎的突然就变得大方起来!
赵世碂索性坐到他身边,再问:“陛下?”声音和举止竟跟往日里一般!
赵琮盯着他看,莫名其妙摸他嘴唇的事儿就这么给忘了?就这么算完事儿了?
赵世碂与他对视,眼神如同往日那般干净。
怎么看,怎么都是当真已经忘了的模样。
赵琮败下阵来,既赵世碂都翻过这篇了,便说明他当真并非刻意,没有其他意思。他怎好继续这般别别扭扭的?
但是他心中隐隐也有些失落,原来赵世碂当真并非刻意啊。
用完膳,他带上人与赵世碂一同出门逛大街。
往府外走的路上,地面上落了一地的桃花。赵琮看向地面上的桃花,心想,没准真是那天的桃花迷了人的眼与心罢了。
两人之间不复尴尬,两人私自的刻意忘记,反倒再成全、完美了彼此的刻意,彻底变作无意。
反正船中那一幕,只有他们彼此知道。
他们若忘了,那便真是忘了。
再无人记得。
赵琮在杭州的三日过得很舒心,玩得好,住得好,吃得也好。在街上,他只要瞧一样吃食多看两眼,赵世碂立刻便去买来。杭州的糕点实是太多,各式酥,蜜酥、滴酥,应时的桃花酥。更有各式糕,糖糕、栗子糕、豆糕。卖吃食的铺子一家连着一家。
赵世碂样样都买了,赵琮脾胃不好,不敢多吃,每样只尝一口。
在这无人认识他的杭州街上,赵琮玩得当真有些忘我,不必去管他人的目光,更不管自己的身份与年纪,只是也忽然变小了似的跟着赵世碂到处逛。
他穿一身朱色长衫,身披月白的披风。赵世碂着玄色衫袍,发上仅簪一根黑木簪。两人站在一处,身上所着,明明是反差极大的两种颜色,却莫名融洽。
染陶在他们身后跟着,瞧小郎君带着陛下四处找吃的模样,不由也跟着笑。
尤其当小郎君新买来一样吃食,陛下尝了一口,觉着对口味,点头说“好吃”时,他们两人面上一同露出来的笑容。
仅看,染陶都觉着浑身暖洋洋的。
若是……身后没有那个总是跟着的萧棠,染陶大约会更自在些吧?
杭州繁华,银楼也许多,打出来的首饰比北方精致许多。赵琮买了许多带给赵宗宁,也没忘了钱月默,便连戚娘子等人的,他都买了。
他这个、那个地选了一圈,回身见赵世碂与掌柜的说话,他问道:“你看什么?”
赵世碂回头:“只是看看。”
“哦。”
其实装作忘记也不难,例如今日,他们俩就跟那一幕从未发生过似的,玩得可高兴了。但是静下来,还是容易多想。
他索性也不再犹豫,直接从一旁的托盘内拿起一根簪,给赵世碂看:“可好看?”
那一看便是男子束发髻所用。
赵世碂笑着点头。
赵琮很高兴,立即对掌柜的道:“这个也要。”
“好嘞郎君!”
最后付账时,赵琮从染陶手中接过荷包要给,他来到这里还从未真正买过东西。既来外地,无有束缚,自要体验一番。赵世碂怎能让他花钱?赵世碂早就命人记下账,回头去他们府上取银子。
掌柜的如实一说,赵琮有些泄气,原来如今人家是这般买东西的。
倒也是,染陶身上带的银钱又不多,荷包中的银子本也是不够的。
他没精打采地转身出门,赵世碂见他不高兴,赶紧追着出去,说道:“陛下,前面有家馄饨铺子,做出来的小馄饨,皮薄,且透,汤清……”
他未说完,赵琮立即道:“去!赶紧去!”
赵世碂看到赵琮这难得一现的活泼性子,心中欢喜得很,自是笑着直点头,带他往前去。
染陶笑着正要跟上,萧棠“咳”了一声,染陶不由又是低头。
他们俩之间的些许事,其余几个熟悉的小宫女们都是知道的,她们嘻嘻说笑几句,全部追着陛下跑了。
染陶站在原地,再度红了脸庞。
萧棠手抖地将手中东西递出去:“这,这,我买了支步摇……”
“……”染陶再度低头看脚尖。
而在不远处的馄饨铺子里,赵琮将看着喜欢的口味全部点了一份,春笋馅儿的,鸭肉馅儿的,虾仁馅儿的,另有荠菜馅儿的等等。
荠菜在北方少见,他已多年未曾吃过。更何况荠菜这种实则为野菜的食材,宫中根本不会用。
馄饨铺子的老板手上灵活得很,不多时便将共八种口味的小馄饨全煮好,分装在八只白瓷浅碗里,一一端上,又撒了一把小葱,滴了几滴麻油,说了声“请用”,便再去忙碌。
赵琮今日玩得十分痛快,活泼性子收不回来,望着八只碗,八种口味的小馄饨,也不知先吃哪个才好。
他先用汤勺喝了一口汤,随意挑了一碗,舀起一只馄饨吃,吃进口中发现是鸭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