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福宁殿(上)(65)
他抬头便能透过隔窗看到里面睡着的赵琮。
他先是喝尽了那碗姜汤,染陶用瓷勺为他盛了一碗红豆粥,红豆已熬糯,他舀起一勺吃了口,是甜的。他们都还记得他喜欢吃甜的,他心中不由又叹气。
他边吃,边看着隔窗内的赵琮。
染陶在一边与他说话:“茶喜高兴坏了,在收拾侧殿呢,您从前惯用的东西都摆上了。”
赵世碂的手一顿,他并不打算再住在宫里。只是听方才赵琮说的话,再听染陶说的,似乎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要继续住在宫里。他当年才十一岁,住在宫里还有缘由。如今他都这样大了,站起来比赵琮还要高一头,如何还能住在宫里?
怕是过不了多久,便会有人拿他与皇位说事。
他现在对皇位真是一点儿想法也没有。
且他既已回来,回头魏郡王府知道了,肯定也有好些人要去应付。他吃着粥,看着赵琮,耳边听着染陶的话,脑中想着之后种种安排。
染陶伸手为他往小碟子中搛了个芙蓉饼。
他低头看去,这是赵琮最喜爱的,只是从不表现出来罢了。但只要跟着赵琮用几回膳,便能发现。他搛起小巧的芙蓉饼,咬了一口,里头也是甜甜的红豆馅。
他正吃着,福禄又从外头进来,显然是想找陛下回话,而陛下睡了。他往赵世碂看来,赵世碂也看他一眼,福禄不由就走到他面前,直接道:“小郎君,这可怎么办才好?”
“怎么了?”
“孙家彻底惹怒了公主,公主用鞭子将孙家的门匾给抽下来了!还道太后既赐婚,她就把孙家大郎收到公主府去……”福禄特地说重了“收”这个字。
赵世碂想笑,这的确是赵宗宁能做出来的事。
染陶皱眉:“活该!”他们一直在赵琮跟前,早已习惯兄妹二人的面首论,且赵宗宁向来有威严,他们没觉得不妥,染陶还道,“不过就凭他那副样子!如何能进公主府?!”
“姐姐,孙家拉着他死活不肯放呢。公主就坐在首座上,道‘今儿人不让我带走,本公主便不走了!’”,福禄学了一遍。
染陶与赵世碂一同笑了起来。
福禄见他们俩笑成这样,心中倒是感慨,都已多久没见染陶姐姐这样笑过。实在是陛下这几年过得苦,陛下都笑不出来,他们如何笑得出来?这位小郎君也真是本事大,一回来便将陛下气得吐血,跪在外头跪了一宿,陛下还是惦念他,到底舍不得他。
而原本被阴云笼罩的皇宫,瞬间便见到了阳光。
染陶笑骂:“你胡说!”
“姐姐,小的可不敢胡说,是澈夏姐姐亲自过来说给小的听的,那段儿也是她学的。她道,怕陛下担忧,公主派她来赶紧说一回。”
“此时如何了?”
福禄鄙夷道:“孙竹清那副样子,孙家倒拿他当宝呢,到现在依然不肯放人。公主也正坐在忠孝伯府里头喝茶,院子里站着的,都是公主府的侍卫。外头也有老百姓在看呢,人们一问就都知道了。这事儿纯粹就是太后娘娘欺负咱们公主,公主能怎么办?旨已下,总要按旨办事。”
染陶点头:“正是这个理。”他们从来不担忧赵宗宁,这回孙太后与孙家也是砸自己脚的命,“陛下正睡着呢,醒来再说罢。”
“是,小的这就去告诉澈夏姐姐。”
“快去。”
福禄朝赵世碂行了礼,回身出去。
赵世碂迅速吃完,继续去里头床边坐着,盯着。染陶在外看了眼,笑着将碗碟端出去。
而宫外,孙家始终不肯放人。
向来是只有宝宁公主逼别人,哪有别人逼她的道理?既然孙太后逼她,她就让他们好好知道被逼的滋味儿。省得孙家常拿“太后”这个身份当免死金牌。她反正是一点儿也不急的,于氏在下面哀声哭,她皱眉:“打她,本公主今儿是来收人的,大喜事,听不得人哭。”
“是!”程姑姑下去就打人。
于氏被打时,还哭道:“公主非要搅得我们忠孝伯府鸡犬不宁吗!”
赵宗宁笑:“谁是鸡犬?”她笑罢,脸上笑容消失殆尽,起身将鞭子再往地上一抽,冷声道:“本公主给你们面子,亲自过来一趟与你们说太后娘娘的赐婚之事,你们就是这么待本公主的?!太后娘娘说了,旨已赐下,就必须得成!今儿,我非得将孙竹清带走!”
她收起鞭子,绕着在下头跪着的孙沣与于氏走了一圈,再笑道:“你们也别担忧,我府中养了那么些戏子,个个过得滋润。旁人想进我公主府,还进不得呢。我今日亲自来接你家大郎,你家大郎去了,与他们一同住,还能学会唱戏呢,多好呀?”
于氏一听这话,眼前就一黑,索性晕了过去。孙沣张嘴就要反驳,赵宗宁皱眉,程姑姑手快地上前用布堵住了他的嘴。
“哼!将孙竹清带来!”
“是!”侍卫转身便去拿人。
赵宗宁不屑地坐下,孙竹清那副模样,谁乐意见他?带回去,就扔进后头的柴房里劈柴去!劈到死为止!
她坐下,正抬头,却见外头走进一位文弱郎君。
他身着竹青色的长衫,面色苍白,却又生得十分漂亮,看起来身子并不好。他缓慢走进来,抬头,朝赵宗宁行礼:“孙竹蕴见过宝宁公主。”
赵宗宁从来没见过此人,不过听他名字,也知道是孙家后人。只不过怕是庶子,才从未在人前现过。赵宗宁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很给面子地问了句:“你是孙竹清的弟弟?”
“公主,我是他的哥哥。”
赵宗宁挑眉,孙竹清不是人称大郎吗?
“公主,我是家中庶子,生母是个女使,在我五岁时便已过世。我身子不好,甚少露面,虽排了竹字辈,却未被记入族谱中。”孙竹蕴有条不紊地说完,低头拱手又道,“我听说家中事,自愿替弟弟进公主府。”
不仅是赵宗宁,下头被堵着嘴的孙沣都愣住了。愣罢,孙沣不顾堵着嘴,趁程姑姑也在怔愣的功夫,他跳起来,上前就打了孙竹蕴一个耳光,扯了布巾便骂:“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跟你娘一样!”
孙竹蕴摇摇欲坠,差点儿倒地上,赵宗宁回过神:“给我制住他!”
几个侍卫上前围住孙沣,并再度堵住他的嘴,他气得拼命扭打。
孙竹蕴却满脸冷漠,白皙的脸上迅速起了一道红印子,他依然有条不紊,并跪下来,说道:“还请公主成全。”
赵宗宁看他看了片刻,道:“你抬头,我看看。”
孙竹蕴抬头看她。
赵宗宁左看右看,都觉得他当真是好看得很,是她这一年见过最好看的郎君,一见便令她想起春天将开的桃花。其实经由孙竹蕴这几句话与他的表现,便能听出、看出来,他怕是与孙家人有仇,他的娘亲估计也是被人害死,敌人的敌人便是挚友。与其在这里受制于人,不如换个地方,跟她走,下了孙家的面子,也算逃出生天。
赵宗宁丝毫不介意,孙家儿子当她的面首,好得很呀。
宁愿做她公主府的面首,也不愿做忠孝伯府的郎君。
非常好。
她立刻笑起来,起身,说道:“我很喜欢你,你代你的弟弟跟我走吧。”
恰巧澈夏从外头回来,禀道:“公主,陛下已经歇下了,婢子已告知福大官。”
赵宗宁点头,笑道:“你再去宫中一趟,告诉太后娘娘,我不要孙竹清了,孙竹清生得难看,我不喜。孙竹清的哥哥,孙竹蕴生得好,我谢谢太后娘娘赐她的侄儿于我,明日送礼进宫中谢娘娘。”
澈夏笑着应是,回头再去办。
赵宗宁走到孙竹蕴面前,笑道:“走吧。”她说罢,便笑着往外去。
孙竹蕴起身,抬脚也要跟上,孙沣伸手拉住他。孙竹蕴脸色如冰,弯腰掰开了他的手,说道:“父亲,不顾廉耻的我走了,往后怕是不能再尽孝于您。您当仔细身子。”
“……”孙沣望着他的背影,终究也被气得晕了过去。
第95章 果然是个小没良心的。
近来京中传得最热闹的要属两件事, 一件是宝宁公主收了个面首, 此面首还是出自孙太后的娘家忠孝伯府,还是自愿跟公主走的。另一件是, 传闻中已死五年的魏郡王府小十一郎君, 回来了!
老百姓们茶余饭后, 最爱说的便是这些贵族人家的事儿。只是不知为何,往常说得最热闹的元家茶楼, 这回却一样新文儿也没有。但好在京中并不缺这些讲书的人, 此处没有,其他地方自有。
洇墨叹口气, 回身看穆扶:“穆叔, 咱们三郎进宫好几天了, 也不见传个信出来,这可如何是好?娘子还惦记着他回去呢。且这番在宫中,到底是安还是危?”
穆扶倒镇定:“郎君既无信传出,那便是无碍, 否则他定有法子的。”
“外头都传陛下疼宠我们郎君, 可若真疼宠, 当初又何必要走?”洇墨不解,她哪里知道,他们郎君便是被陛下疼宠得过头,不敢再待下去才走人。
“这些事,你我哪里能过问。”
洇墨点头,又道:“再等一日, 郎君若还无信传出,穆叔便先带着周立回杭州吧,拖不得了。我在这处等着,有了消息,再传于你。”
穆扶叹气:“也只能如此。”
自那日大雪后,天总算是放晴,朝会暂且再歇一日,赵琮却要去崇政殿处理政事,早早就醒来。
他坐在镜前,染陶给他梳头。
染陶瞧了他几眼,笑道:“陛下今日气色真好。”
赵琮不在意道:“睡得好,气色自然就好。”
“正是如此,小郎君真是灵药,一回来,陛下便睡得好啦!”染陶他们并不知赵琮跟赵世碂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只知小郎君回来,他们陛下的确睡得好了,也是事实,她不由又跟从前一样说话。
赵琮自然听得出来,也知道她的意思。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因为染陶说的是实情,他自己也觉得有些悲哀。
明明就是个没良心的小骗子,他还真的一直记在心里。回来了,他便心安了。他低头,随手拿起根玉簪看,不由道:“这个好看,给他。”
“婢子稍后便送去。”染陶还笑,“陛下还是一有好东西,便记着小郎君。”
是啊,一有好东西,还是只念着他。
赵琮明知自身弱点,觉得无奈的同时,又不满道:“他如今穿得跟什么似的。”
“是呢,小郎君如今尽穿黑色衣衫。”
“实在不甚好看,年纪还小,成日穿得那样黯淡。叫尚衣局来人给他量尺寸,全部换新的,黑的不许再穿。”
“是。正巧天转暖,正要制春衣,先做二十身如何?”
“不够,四季的都一并裁了。他还小,怕是还要长个子,往后每个月都重新量一次尺寸。”
“是。”
说了赵世碂的事,赵琮又问:“太后那处如何?”
“淑妃昨儿下令将那几个出去传旨的太监都给打了一百大板,娘子亲自盯着打的。打完,那些太监就没气儿了。”
人真的是都会变的,钱月默往常那么柔和的女孩子,如今罚起人来也面不改色。倒也不是不好,在宫中想要活下去,钱月默作为品级最高的嫔妃,要立威,自然是要变。
赵琮只是因此又想到了赵世碂,不知他归来,又有哪里变了?
这几日反正是只想着卖乖,在他跟前乖得很,一点儿变化都看不出来,反而比从前还会讨他的好。也是这时候,赵琮才知道,好看的人乖起来是有多要命。五年前,小没良心的会说话后,他便已经开始忙碌,没什么交流,人便走了。
现在才知道,再没良心,再有心眼,嘴是真的甜,尽会说好听的。
赵琮叹气,说道:“她也是替宁宁抱不平。”
“正是,咱们谁不气?淑妃娘子也是替公主杀太后的威风。娘子这般,太后自然气。娘子理都没理她,转身便回去了。”
“公主那处如何?那孙竹清的哥哥,可讨她欢心?”
“尚不知,不过据闻的确是生得很好的。”
“也罢,她喜欢就好。”
赵琮本就觉得公主养面首没什么,况且这还是赵宗宁小时候,他给灌输的思想。女孩子不必活得这么拘束,由公主带带头也好,放到现代也不过是交男朋友而已。往后,他也想改一改男女和离的政策。
这些年,因赵宗宁的带头,已有愈来愈多的小娘子出门时不戴幕离、不遮面,这样就很好。
说完,发髻便已束好,染陶另拿起一支簪为他戴上。他正要起身,外头小宫女高兴地跑进来道:“陛下,小郎君来啦!”
赵琮回头,恰好见赵世碂进来。
他上下一打量,穿了身茶色长衫,虽也暗淡,已比黑色好上许多,他的面色这才好看些。
“怎起得这般早?”赵琮问。
“我来陪陛下一同用早膳。”
赵琮虽被他这番话说得高兴,却不信,越乖,越是有事要求。这几日赵世碂在他跟前卖乖,不也是正为骗他的事而做补偿吗。
“有话你就直说。”赵琮的语气不太好。
“……”
赵琮愈发觉得自己的脾气也有些怪,他看向染陶:“你们出去。”
“是。”染陶带人出去。
赵琮声音放缓:“说罢,到底有什么事。”
赵世碂不由迟疑起来,他的确是有事要来,吉祥还被关着呢,吉利因为被他威胁过,也被关了起来。没道理,他这个主谋还好好的,小跟班还被关着吧?这俩对他也算极为忠心耿耿,吉祥便罢,本是自己人。可吉利,这五年竟然真的未将他当年用刀威胁他的事说出来。
况且,他得出宫一趟。宫外诸多事情要他去安排。
那日赵琮睡醒后,带上他就回了福宁殿,一句要他出宫的话也不提,他那时也不敢提,只好住在福宁殿中。一住便住到今日,腿脚已好,赵琮还不提让他出宫的事。他听闻赵琮要去处理政事,便赶紧来了。
他这么大了,还住在宫中,像什么样子?
他不愿惹怒赵琮,也不愿惹他难过,可总得说出口。
但他懂得说话技巧,见赵琮问得这么直接,先道:“陛下,能否放了吉祥和吉利?”
“哼!这两个东西,朕还没使人打他们板子呢!”
“皆是因为我,他们才……”
赵琮又气:“知道就好,朕还没收拾你呢!你就替他们求情!”
“陛下……”赵世碂抬头看他。
赵琮一看到他这眼神便觉厌烦,厌烦自己对他下不了狠心,赵琮蹙眉:“再饿他们几日,届时再说!”
“多谢陛下。”赵世碂笑。
笑得耀眼,也炫目。
赵琮心中哀叹,却也要承认,长大了的确是个祸害,看到这样的笑容,他的心便软了,声音也软了下来:“还有什么事?”
“陛下,我进宫好几日了,想出宫一趟——”
他的话还没说完,赵琮便抬头看,眼神十分犀利。
赵世碂一愣。
赵琮不悦道:“福宁殿是不够你住?还想着出去?好让你再溜?这回要溜多少年?”这些话其实并不符皇帝的身份,但他听到赵没良心的这话,不由便问出了口。是的,五年前他便怕了,真怕他一松手,这人就又要溜了。
“……陛下,我再也不走了,我从杭州回来,身边也有人跟着。总要去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回杭州帮我打理一番。”
赵琮伸手拿茶盏,喝了点茶,这才平静一些:“带了多少人回来?”
“就两人。”
“现在出去,午时必须要回来。”
“……”
“不愿意?”
赵世碂知道赵琮是怕他再溜,他也愿意每天都能看到赵琮,可他的身份与年龄实在是再不好在宫中住下去。他思考一番,到底道:“陛下,我已经十六岁了,实在不合适再在宫中住。”
赵琮重重放下茶盏:“当初装傻也要进来,如今倒只想着走!”
“陛下,我如今住在宫里,旁人该如何说你,又如何说我?”
“你还怕别人说?我都不怕!”赵琮正在气头上,却也知道赵世碂说的是实话。赵宗宁能养男宠在府里,且有他这个哥哥护着。他能如何?赵世碂又不是他的男宠,而是他的侄子。他是皇帝,养这样一个聪明且已长大的侄子在宫里,旁人自然会生出其他心思,稍久一些,定会有官员要上奏这件事,反而对赵世碂不利。
这些他都知道。
但是人好不容易回来,他才看了几天,就又要走了?!
赵世碂又道:“陛下,我欲在城中买个宅子,买个离御街近的。往后你要见我,我可以随时进来。”
“不住魏郡王府?”
“不住。”
“你既已回来,他们定要进宫,怕也要去找你。”
“我无碍。”
赵琮有些失落,十一岁的时候还知道躲进宫来求他庇护,如今已经“无碍”。
他拍拍身边:“来坐。”
赵世碂坐到他身边,赵琮拿起桌上那只玉簪,欲为他簪上,可是小没良心真的长得很高了,坐着也比他高。
他低声道:“低头。”
赵世碂这会儿十分听话,低头,赵琮将那支玉簪为他簪上。
随后他问道:“你娘呢?”
“在杭州。”
“她可要回来?”
“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