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咒(72)
连无欢花了一瞬看清眼前的景象,旋即喊道:“阿阮!”眉眼间无不有欣喜之貌。
找到这里,就一定可以救阿阮了。
阿阮不用死了,也不用受腐骨蚀心、五内俱焚的痛楚了。
连无欢将她拉过来,两人围在石台左右,摸索探寻半晌,可偏偏就是不知该怎么用。
这又是什么鬼怪机关?上头的梵文黯然失色,却一笔一划都深刻在石台上,刻痕之处深深凹陷,与墙壁上的轻描淡写截然不同,显然是这洞中的玄妙之物。
洞里的秘密,十有八九就是在这上面。
“阿阮,你坐上去试试。”阮清岚依言坐上石台,连无欢又伸手敲敲碰碰,俯身贴耳去听,绕着这座石台来来回回仔细端详,折费半晌,仍是连一丝苗头都没寻出来。
阮清岚见她愁恼,温言劝道:“无欢,我并不愿长生。”
“可阿阮,我不能看着你死,更不能容忍曲烟杳说得那般……”那般痛苦的死去。连无欢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摇摇头,继续在石台边摸索探寻。
先前与华行远交手时所受的内伤还没来得及调息,闯入山洞又重重挨了那些铜人几拳,此时胸内气血翻涌得厉害,连无欢一时镇压不住,猛地呕出一大口血来。
“没事。”正欲抬袖去擦时,连无欢却突然睁大了眼,惊得停下了动作。
石台上那些灰暗的梵文染了血迹,血液滚进刻痕中,仿佛被吸噬了般消失不见,而吸到血的梵文却开始隐约冒出金光来。星星点点,若有若无。
连无欢没再强压翻腾作祟的气血,任它再度冲出喉头,洒在石台上。果然上面的梵文又亮了几分。
四周石壁上的梵文此刻也开始摇摆晃动,横瞥竖点搅乱移动,那些原本认不出释义的细碎梵文慢慢汇聚在一起,逐渐成形,在两人的诧异中拼凑成宏伟明亮的两个金字——
血祭。
血祭。
阮清岚心头一沉,行动竟一时显得有些错乱慌张。她忙不迭下了石台,拉住连无欢衣袖:“无欢,我们走吧,我们走好不好……”
连无欢望着那两片耀眼夺目的金光,看起来似被摄走魂魄,滞立良久。任旁人拉扯呼唤,却是岿然不动。
又复良久,她低头凝视住石台上小半边金光闪耀的梵文。似乎是感觉到了注视,其间一道突然亮得厉害,熠熠光芒直射入眼,映进眼底,不知在脑海中映出了幅什么样的画面。
连无欢失神许久,双眼分明注目虚空,眼底却有乱花渐迷,亦有水光朦胧。
“无欢。无欢,我们走吧……”低低的哀声伴着两道剧烈的咳嗽,阮清岚的脸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得惨白,应当是厥阴的侵蚀作祟,急切的神色中不乏辛苦隐忍。
“阿阮。”连无欢终于侧转过头来。
可阮清岚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后颈便陡然传来一阵痛感,接着便是止不住的麻木开始上蹿,连带着视线和意识都迅速混沌起来。
陷入黑暗的最后一个瞬间,她似乎还听见了一句:“等我……”
等。
等到阮清岚醒来,她在石台边坐立良久,也没等到身旁的人再睁眼。
等。
等过洞外不知多少轮日月流转,也没等到沉睡的人动弹半分。
等。
等到无树无台两位大师进洞,合掌轻叹:“阿弥陀佛。施主请回吧,节哀顺变。”
“无欢,你骗我。”
可卷上的记载真真切切。
阮清岚的伤全好了,厥阴带来的侵蚀也自那天起全然消失不见。伤痕慢慢愈合,耳目不衰,病痛无加。
孟环玦死后,永夜楼也慢慢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蓬灜阁、弈剑山庄都在记忆中逐渐模糊,唯有一道眉目清晰如旧。
兴城也好,昌城也好,南疆北国四周八郡在这一场暗涌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痕迹后,依旧是太平时光、金粉岁月。
仿若从未来过,亦什么也没留下,恍惚一场幻梦。
燕回巢,风料峭,春芽吐蕊柳枝绽叶。一双素手轻折春花,娇艳粉红置于坟头,清香掺进酒意,冽泉滑入喉头。
从前那个恬淡自若飘然出尘的女子,不知何时也学会独酌酩酊了。
“无欢,花又开了……旁人都道‘花开不堪折’,他们怪我煞了春色。可是…我想给你看看……”
“……嗯,自然不及你好看,比不及你万分之一……”
圆鼓鼓的酒坛倒在地上,滚开小段距离,一滴不洒只因一滴未剩。
“可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你了……你让我再看一眼好不好……”
六月炎炎,热浪灼人,湖心莲叶漪漪,波上竹摇清影。又是一年山河更迭,又是一夕岁月奔流。
暑夜月色下飞萤点点,轻履踏月而来,提着一笼萤火纱灯。
萤光月光交相辉映照亮石碑,上面一排竖字宛若记忆中那张精致明媚的容颜。白衣裙裾飘然垂地,坐立在前,与故人洽谈心事。
“无欢,今晚的萤火虫都是我自己抓的,从前总是你做好了送给我……那些虫子飞得高远,我身手不及你好,方才还被它们引得摔了一跤。你看。”衣袖挽起,露出一片高高肿起的手腕,甚至还有地方被磨得破皮出血。
“很疼。你不来帮我么……?”
坟前形单影只,坟内寂然无声。
萤火小灯被捧在手里,一群披着绿光的小虫在四方细纱围城的灯笼里扑翅纷飞。
良久,玉指缓缓点上薄纱,四壁牢笼一破,萤光便汇成一支细流自那圆圆小小的孔中流溢而出,流向天边。散入夜幕,散成漫天星辉。
“算了,你要不想捉,以后我给你做便是了。我天天都给你带萤火虫来……”白衣倚在坟头,那块冰凉的石碑上渐渐有了温度。
星辉散尽,徒留黑暗。天为衾,地为床,素淡身影轻枕石碑,喃喃梦呓:“无欢,晚安……”
疏木萧萧,秋意深浓,满地金黄落叶铺陈中有三寸天地兀立其间,不染一尘。
凉风习习吹过,扬起鬓角散发,扬起白衣飘飘。风中一块石碑定立,碑上镌刻的字体在经年累月的抚摩下已有些消退,褪得看不出原形。
纤细洁白、不沾风尘的手指攥着与它格格不入的锋利刀刃,正一笔一划地描过那些即将被抚平的字迹。
宛若最虔诚的信徒描摹着真佛的眉目。
良久,刀刃脱手,“哐当”坠地,碑上的字终于清晰复明,长睫下点点闪动的,是泪光。
这石碑上的字迹平了又刻、刻了又平,辗转经年,听尽了情怨夙念,一听就是百年。
秋去冬来时光荏苒,山间玉树琼花,极寒深处冰棱垂挂。鸟雀纷飞入巢,北雁结群归乡,却有一人守着那小小三寸的灰暗之地,风雪载途而来,寒风砭骨不去。
如春如旧,一束寒梅悄立坟头,漫山皑皑,唯独坟前新雪未染。
白衣胜雪,素手轻持竹骨,伞上冰雪消融,伞下白衣灰坟相依而立。
“无欢以前也是这么与我看雪的。”漫天飞雪,沾湿了半边肩头,冰沁入肤。
“昨日我去法寺坐禅时,不知怎得竟入定了,大师也不叫我,莫非是认为我有修佛悟道的潜质?都说法寺的大师日日打坐、悟禅悟道,心眼比常人都要通识明慧,没想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风雪中似有闲谈,似有轻笑。
“我昨日误了时辰没来,你怪我么?”
“你不理我,肯定是生气了……”一声轻叹混入风声,与其说是无奈,倒不如说是宠溺。“无欢生气了……”
“那我今日便不走了,留下来陪你。”
“好,明日也不走……”
碑上伞骨轻挂,碑旁白衣飘扬。
天地苍茫,风清雪白。万物归寂。
徒留
卿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眉眼如初
银月高挂, 月色下的昌城又是一番车水马龙的风景。
悬灯结彩星河烂漫, 逢至除夕节日不管地域远近、人口多少, 沿街串巷总有火红的灯笼高悬四挂,伴着铿锵的锣鼓声喧天沸嚷。
小贩的吆声穿透人群街口, 故意拖下的尾音长长拉在道路一旁,想法设法地钻进游人耳朵里。
“诶姑娘, 这是最新置备的年货, 你看看。湘绣福贴、名家字联、八神宝蜡……你看看啊,喜欢哪个?随意挑!”
阮清岚站在摊前,认真挑着上面的物什。
她虽不爱来这熙攘之地, 但每逢年关春节,还是会到城里挑买些年货,弄些红火喜庆的东西, 沾沾年味,给远山孤岭上的那座坟烧去。
正选着春联时, 身旁的人群突然炸开。“刘员外家开始抛绣球了!!!”“听说这回是小姐亲自扔!”“又是一桩婚事, 走!快走,看看去!”
原本还算来往有序的人群顿时闹哄起来,摩肩接踵地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阮清岚靠在路边的单薄身影不免被这一群热闹的人流推挤了几下, 摊子后面的小贩好心提醒道:“姑娘你小心点。”除夕最恼人的便是这样人头攒动的拥挤了, 这站在道上的人一个不慎,就容易被误伤推倒。
“我没事,谢谢。”阮清岚回了个笑意,轻声道。手上不禁用了几分力, 抓在摊前的竹杆上,稳下了脚来。
眼见着人群都朝刘府的方向一涌而去,热闹、嘈杂、拥挤在身边围绕了半晌后,这条街上的行人终于疏散了些。
摊贩瞧见那姑娘勉强稳住了身形没被人群冲走,小小松了一口气。指了指摊前那副方才她就要挑出来的对联,捧着笑脸正欲问生意时——
“等等我!你们等等我啊!”一位蓝袍男子突然从拐角冲了出来,相貌看着还算堂正秀气,没想却是个粗鲁大意的。
男子简直是用了种横冲直撞的跑法,撒着腿就一股脑往前迈,边跑边叫喊着“等等”时,砰的不慎就撞上了路边的阮清岚。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小贩瞪大了眼睛,那男子却大喘着气全没听见:“不好意思啊姑娘,对不住对不住。”随口丢下两句话拱了个手就继续朝人群的方向追过去。“等等!等等我!”
“姑娘,你的东西……”那小贩只听见了碎裂之声,却看不见阮清岚腰间悬挂的究竟是个什么物什,但凭着猜想大抵也能知道该是块玉佩之类的腰挂了。
可真是暴殄天物了!小贩暗暗啐了方才的男子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