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栖歌(16)
她与陆灵兮并不熟。当年刚下四海阁,濯州的流言便四起。其实,也说不上是流言,因为长夜本来就未死。风尖浪口上,她匆匆离开濯州,上了西风山。
若是按岳府的辈分,陆灵兮得唤她一声表姐。可是,当初她入濯州见到阿夜,那小子兴冲冲叫她阿姐,陆灵兮跟在他身旁便一样唤着。
以前不以为意,直到那晚陆灵兮来找自己,临走时,她道:“阿姐,长夜在意的我便在意。”
她才愣愣反应过来,只是见了小虞儿越发不安。那个傻子,还在等着,能等到什么时候呢?
兜着一大堆心事,终日恹恹无所从。虞儿见了,贴心问道:“病了?”
她也觉得自己病的不轻,长夜的事,自己先关心上了,就沉痛地点点头。
虞儿听后,一脸惶恐不安,“听闻近来京郊疫情渐起,莫不是你染上了,可得离我远点,别染给我!”
呵,当真贴心得紧!
正说着,院子里走进一个环佩叮当的人,火红的衣衫好不张扬。她身后的小姑娘急急钻出来,黏到虞儿身旁,“表姐,你带影儿到集市玩好吗?”
影儿小脸红扑扑,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也怪不得虞儿满心欢喜应下。流枫抬头瞧了眼,缺见陆灵兮脸色阴沉,只听她道:“影儿,过来!不要像狗皮膏药似的黏着别人!”
影儿讪讪缩回来,眼巴巴叫了声:“姐姐。”
虞儿微愣,道:“什么别人!我可是她表姐。”
陆灵兮挑起眼来,愈见妩媚,“可她终归姓陆,你姓王罢!”
虞儿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恨恨盯着陆灵兮。陆灵兮丝毫不在意,缓缓开口:“五小姐,带路吧!”
“带路?我可不是你的丫鬟!”
陆灵兮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为客,你为主,当尽地主之谊。莫非,王相没教你待客之道?”
这诡辩简直厚颜无耻!流枫看着虞儿心气不顺,怕她气出个好歹,便道:“二小姐,我带你去集市吧!”
陆灵兮神色微变,一时敛尽所有的趾高气扬,冷声道:“你是何人!本小姐让你说话了吗?给我带路,你配吗?”
过分了啊,若不是认识,流枫早就动手替自己那过世的姨母教训她了!正僵持不下,王秉言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笑道:“二小姐,失礼!秉言给你带路。”
流枫心头一跳,却见陆灵兮冷眼睥着她,“你家丫鬟好没礼数,主子还没说话,自己先跳出来叫了!”
虞儿一把将流枫扯到身后,指着陆灵兮骂道:“陆灵兮,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流枫虚汗上浮,好谨慎的姑娘,怕是早就知道王秉言在旁边,说要装作不认识,这便做了全套的戏。
陆灵兮脸上没有丝毫怒意,对着影儿笑得纯良,“影儿,看到了吧!以后可得离她远点,指不定哪天,你就被这凶巴巴的表姐给吃了!”
影儿往陆灵兮身后躲了顿,眼中夹着着不安。虞儿见状,瞠目结舌,更说不出话来。
王秉言沉脸,“虞儿,莫要胡闹!快给陆小姐赔礼道歉!”
王虞儿心思单纯,见自家四哥帮着一个欺负她的人,鼻子一酸,再也没忍住,哭着跑开了。流枫见势不妙,赶紧追上去。
王秉言看着离开的俩人,脸色难看,但还是俯身一拜,“陆小姐,替家妹给你赔罪了!”
“不必,受不住!四公子心里别骂我就成。”陆灵兮牵着影儿,也转身离开。
流枫最头疼在她面前哭哭啼啼,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姑娘,见者犹怜,况且她这个自诩最懂怜香惜玉的人,只能好好哄着。
浑身解数,才将王虞儿安抚下来,她不免多抱怨两句,“这个陆灵兮真讨厌,她一来,便把相府搅的不得安生。”
“你且忍忍,她过两天就离开京都了。”流枫道。
“你怎么知道?”
“这个……我听锦儿说的。待明日你爹寿辰过后,她就会离开。”
虞儿听到寿辰二字,又高兴起来,说不能哭哭啼啼触了眉头。流枫在一旁笑看她,自己心下却惆怅起来,过两日,她也要离开平清了,怕是以后再难见到。
晚间,陆灵兮果真来找她,关严门窗便是质问:“阿姐,你为何要护着那王虞儿!”
她不着急回答,反问道:“那你为何要为难王虞儿?”
陆灵兮冷哼一声:“我以前听长夜哥哥老念她,长夜哥哥可是我的!”
呃……流枫忽然有点佩服这亲表妹,对于喜欢谁倒不藏着掖着。她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屋内黑魆魆,一瞬静寂。
陆灵兮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接着道:“当年,丞相府上书逼死我母亲和大哥,这可是血仇,我见着他们就恨的牙痒痒,不能让他们舒坦了去!”
是啊,不能让仇人舒坦,这才符合二小姐的性子。她心有疑虑:“你今晚来这里,不会只说这些吧?”
“当然不是。”陆灵兮沉声道,“我今天下午去街市,按照我爹给的线索,启用了我侯府在京都所有的探子!”
“哦,恭喜!”
陆灵兮悻悻:“你怎么一点也不关心?比如问问我探子几何?都是什么人?”
“灵兮,我不想回濯州了,你们的事我也不想掺和。”
陆灵兮摸索到床边,惊道:“阿姐,你不想为外祖他们报仇吗?”
“想啊!可该怎么报仇?当年是祁宗林下旨诛的九族,我是他女儿,若要报仇,当把我算进去。”
“你不算!”陆灵兮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然后轻叹口气,慢慢将手松开,“那你不回濯州,要去哪?”
“你是知道我的,混迹江湖无拘无束。明年春便又到了归云山庄的比练,届时我应该会去彩云间。”她想了一会,“我也不想和谁道别了,徒增伤感,明日趁乱便走。你回濯州,代我跟阿夜说声便好。”
又聊到半夜,嘱咐好多,陆灵兮才离去。月色透过窗缝,轻洒在案子上,她望着这片月,明日便见不到了。
想好了便走,怕越留越不舍。以后,整个平清只剩回忆了吧,她想着,枕着月色沉沉而眠。
谁知二日天将亮,虞儿竟屈尊降贵,来到她房中,一把将她揪起来会客,不得不从,只能乖乖跟着。
见她哈欠连天,虞儿道:“昨晚做贼去了?”
她迈步进入正堂,眼见小厮布置,便低低回了句:“你怎么知道!”
虞儿无闲理她,跑到王夫人身后去迎接贵客。流枫无趣,靠在门框旁盯着一切。刚过巳时,宾客云集,祝贺之词不绝于耳,好似听多了真会长命百岁般。
她想,会不会见到洛栖歌。但是,见到又如何,指不定还没等她说出“我走了”三个字,剑就已经架到自己脖子上。要不,现在就走吧!可是,竟有点不甘心,是还在期待么?
一晃神,果真就花了眼,在人群中看到白衣飘飘的人,粉黛不施,云鬓高悬,素净着眸子,便再也让人移不开眼来。
她偷看着,心下欢喜,低笑出声来,真好啊,还能见一眼!
第26章 断魂
可是……为何洛栖歌会在此?王丞相寿辰,要来也应当是洛平秋。而且,她身后的隐无忧,手扣剑柄一脸戒备。
流枫眯起眸子,在空气中嗅到一丝危险,屏下心神来,竟听到墙外破风之声。是高手,且不止一人,动作轻微利落,将相府团团围住。
发生了什么事?她想着,却见王相迎了上去,老狐狸向来机敏,应该也是察觉到什么,就询问一番。隐无忧在他耳边嘀咕几句,他脸色紧张起来,回道:“有劳隐统领了!”
丞相转身,就跟没事人似的,继续迎着来宾。流枫愈发不安,扫了一眼墙院,这下整个府院都被盯上,怕是一时半会出不去。
“你怎么还在这儿偷懒?”虞儿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赶紧替我去阁子取寿礼,我要留在这里陪我姑母。”
流枫有些发怔,顺着虞儿的目光见到了定远候夫人,却见她和一个青衫女子在说笑,那女子高发束起,余下的便垂至腰间,衬着一张消瘦的脸竟有几分英姿飒爽,却又不失温婉与大气。
她觉得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便问道:“她是谁?”
虞儿悄声道:“她么?青禾长公主,常年在边关带兵,不知怎就回来了。据说她可凶,杀人不眨眼,你可别在她眼前晃,小心你的小命。”
竟是她,自己的好姑姑!流枫紧盯着她,咬牙切齿,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肉中也不觉,好像每呼吸一下,心都会痛一分。青禾公主,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啊!当年,拜在外祖麾下,扬言要建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后来呢?她用那支利军戳进岳氏的心脏。
那时年幼,她曾躺在成堆的尸体前,哭着发誓若有命必诛青禾。如今,那人就在自己面前说笑,她恨之发狂。
几乎就要冲上前,虞儿一把拉住她,颤声道:“你……你怎么了?”
她猛地一抖,从那段蚀骨的仇恨中清醒,松开手来,指缝中夹着鲜血,隐隐作痛,“无事,我这就去取。”
离开前院,走至无人之地,她摊开手,看着手心殷红的血迹,苦笑起来这么多年,自己还是没走出那魔障。
放下罢,放下罢,一切与自己无关。她想着,一拳砸在树上,泛黄的叶子飘摇而下,手上传来阵阵疼痛才让心麻了几分。可是,一闭眼,又是那血淋淋的场面,她躺在成堆的尸体旁,身体痛到麻木,却抽不出一点力气,看着那被鲜血染红的熟悉的脸,想把他们唤起来,却开不了口,只能睁眼望着红色的天,等着死亡的来临。
她晃晃荡荡走着,像是心被掏空,每走一步无所从,前路虚空。
“站住!”熟悉的低喝将她拉住。
她一回头,便看到那个清冷的人,扣着剑柄盯着她。她蓦地笑开,脸上溢满的全是泪水,怔怔开口:“你来救我了么?”
洛栖歌心头猛地一窒,像窥到无尽悲伤,跟着眸子起了波澜,淡淡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流枫看着那如玉眼瞳,似闯进霁雪清辉,刹那明通,嘴角勾着笑,错开那亘古寒冬,道:“巧啊!”
洛栖歌将目光一转,说得不经意,“你的手怎么了?”
她抬起自己的手,指节处皴擦伤口,血色斑斑,看了几眼,就藏于身后,冲洛栖歌挑眉道:“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长剑铿然出鞘,利成一道风,她刚反应过来,脖颈出一凉,冷刃贴了上来,动也不能动,听面前的人冷声道:“祁长风,你找死么?”
冷汗顺着她的脸颊流下,还不待开口,不远处传来了微响。洛栖歌急急回头,发现王虞儿竟站在那棵树下,踩碎了泛黄的叶子,眼中满是复杂。
流枫趁她走神,一把推开她的手腕,急急抽身,退出好远,却见着虞儿还站在树下,也不知是被吓到还是怎么的,良久,方听她指着自己开口:“洛绝,你方才唤她什么?”
“流枫,岳流枫!”她却盯着洛栖歌,“虞儿,你听错了!”
虞儿快步走过来,“你怎知我听错了?你怎知我听的是祁长风?”
她大笑:“祁长风是谁?你们口口声声叫我祁长风,知不知道,十年前,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