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锁金钗(45)
“花花鸟鸟嘛,不都一样的?大同小异,还能稀奇到哪里去?”
“还真就不一样,不过我也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对了,开春的时候,汪都督不是出事了么,我在他身上就发现了一根金钗,虽然没有这一只精致,但是上头的花纹倒是像个六七成,尤其是这个金燕子,也是燕衔芍药……”
“啪”的一下,袁老太太手里的佛珠线断了,佛珠咕噜噜滚了一地,她的手空在原地,好似没反应过来。
佛珠无故断裂乃是大忌,老嬷嬷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少爷,在这里可莫说杀生的事,佛祖听了要怪罪的!”
这个变故吸引了袁野的目光,他注意到袁老太太眼中浮起一点波动,嘴巴也开始念念叨叨:“报应…报应…”
他出声唤了一下:“奶奶?”
袁老太太神色凝重地对着佛像磕了个头,然后站起身来,对袁野说:“你回去吧,告诉你父亲,到了那日我会出席的。”
说完,又称自己累了要休息,几句话将袁野请出了松泉堂。
堂外的小井迎上来,看到袁野低头沉思,便问:“少爷,老太太又不肯?”
“肯倒是肯了…”袁野手里拿着那只金钗,眉宇之间写满了问号。原本这个事情他已经放在一边,没成想今日来松泉堂一趟,竟然又翻起波浪来,可见有些事情,闭目塞听是不行的,一定得查清楚才行。
他心中有预感,这个金钗和自己家必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金钗头一次出现,就是血光之灾,这次再出现,不知道。。…摇了摇头,袁野往自己家里走。
府墙树边陡然刮过一阵风,吹得人凉飕飕的。袁野回头看了一眼,眨眨眼,又看了一下。
“小井,方才你有见着什么人么?”
小井也跟着袁野的方向望过去:“没有吧,这个点,好像也快到巡查兵换班的时候了,许是他们吧。”
方才袁野只恍惚感觉墙边有人走过,只因起了风,不知是树影还是自己迷了眼,听小井这么一说也就不多做细想了。
今夜任何事情都古古怪怪的,袁野把金钗在怀里收好,急急往回走。
墙的那一边就是军统府的偏院,先前关押丛林的地方,老杨头拿着新得到的赏钱买了几两二曲酒,喝得鼻头红彤彤的,哼着花鼓调子,抽着烟回到自己的小柴屋里头。
屁股往小方凳上一坐,嘴巴上再嘬一口,他算算自己的年岁,已过六旬,临了,无儿无女无妻,真是孤苦无依。
真不知是香火烧得少了,还是祖上没积德,都是命呐。
他呜呼哀哉了一会儿,准备歇息了,就听见外头有点脚步声,随即是一阵敲门声。
“谁啊?”这大半夜的,难道是主子有什么吩咐不成么?
门外没有回答,老杨头又叫了几句,外头只有风声和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真是的,现在的下人一个比一个不懂事,连叫唤回答一句都不会。老杨头披着小褂,走到门边,拉下门栓:“来了来了,什么事啊大晚上的?”
门一开,先是一阵阴风吹进来,老杨头打了个冷战,抬头就见面前一个穿黑斗篷的少年,面生的很,不像是府里的下人。
“你是…?”
少年摘下黑斗篷的帽子,将一张面庞完完全全露在老杨头面前,说话毫无温度:“杨伯伯,还记得我么?”
这话大有来头了,老杨头一听就眯起了眼睛,仔仔细细打量一会儿,先是凑近再是后退,想着从记忆里头挖出这个人的信息来:“嘶,你是哪位……你、你不是府上的人吧?你怎么进来的?”
那人见老杨头想不大起来,略有一些失望地叹叹气,复又开口。
“杨伯伯,我要的糖年糕你可记得带回来了?”
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可是老杨头的记忆,像是沉入大海中的一枚鹅卵石,被这句话网住了,嗖的一下往上吊起来,浮出了水面。
恍惚很多年前,也有那么一个人,拉着他的衣袖,跟他撒娇,要糖年糕吃。
他陡然想起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一个他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的人。眼睛骤然放大,他指头颤抖着点了点:“你…你不会是…”
“看来你是想起来了。”
那人笑了一下,在老杨头不敢置信的眼神中抬起来自己的右手,手心抓着一只金色发钗,还没等老杨头反应过来,便一下扎进了他的心头。
“唔!”老杨头发出一阵闷哼,捂着受伤的地方连连后退,血浆喷射出来,将他洗得发白的小褂都弄脏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到让他无法反应,那人依旧站在门口,一步都没有朝里踏进,就那么冷冷的看着他。
眼前尽是血雾,忽明忽暗,渐渐已经有些看不清人,老杨头一手扶着桌子,身子慢慢往下滑,最后跌坐在地上。老杨头看见那人嘴巴微微张动,似乎是说了两个字。
报。
应。
说罢,就缓缓转身离去。
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老杨头挪动着自己的身子,往床边的一个小柜子靠近,颤抖着一只手,垂死摸索,好久好久才掏出一个小小的物件,他死死揣在怀里,嘴里头念念叨叨的。
仿佛被人切断了气管,所有的力气直往外泄,进气少出气多,如缺氧的鱼一样大张着嘴,徒劳无功。
咳出一口心头血,老杨头头一歪,绝了气。
第72章
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
夏季的雨,总是来得那么情绪不定。正如此时夜里,细如牛毛的小雨轻飘飘像柳絮一样,若是打伞显得矫情,若是不打它又绵绵密密落在你身上,悄无声息湿透你。
段烨霖走进金燕堂门口的时候,这夏雨才刚刚下。
他途径绮园,就见蝉衣缩在门口,探着脑袋像是在看什么,他走过去拍了拍蝉衣的肩膀,蝉衣转过身,先是行礼,然后立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司令,快看,当家的今日奇怪得紧呢。”
学着蝉衣的动作探头望了过去,许杭一身白色轻纱站在莲叶塘边的垂柳树下,未打伞,淋着雨,不知做些什么。
蝉衣扒着门道:“今日啊,当家的入了夜才回来,一进门就褪了外衫站在这里,也不准我们进去半步。司令,你又惹恼他了不成?”
段烨霖哭笑不得:“怎的,在你心里,他有点不好都是我干的好事?”
蝉衣努起嘴巴:“您心里明镜儿似的。”
不同她多话,段烨霖摆摆手叫她下去,自己便进了绮园。
真是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踏进来的一瞬间,段烨霖宛如闯进一幅古画之中,又似进了幻境。
垂柳斜木荷花雨,塘上奏扬琴。
许杭侧身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柳树枝丫上挂着一盏琉璃灯笼,氤氲光晕将他侧脸照得如朦胧之月,他微微仰着头,脖子上的细微汗毛都挂着水珠。
走近了段烨霖才发现,许杭是赤着脚的。白如雪的脚踝与漆黑的石面相称。
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他以前读过一首诗,叫“履上足如雪,不着鸦头袜”。
那时候他很奇怪,怎么会说一个人的足像霜雪一样呢?直到今日他方知诗人不假,就是有那样的双足,如冰雕玉琢,好像放在手里亵玩就会化掉。
许杭眯着眼,轻哼着越剧的曲调。
恰似一块玉轮在棉絮里轻轻揉搓,听得人耳朵也软了骨头。
“清清荷叶清水潭,鸳鸯成对,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你愿不愿,配鸳鸯?”
唱完一句,勾着手,一捻,好似抓着一把扇子般拟物而作:“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穿竹林,过祠堂,前面到了观音堂。观音大士媒来做,我与你梁兄来拜堂。”
“贤弟越说越荒唐,两个男儿怎拜堂……”
贺州城里人人都说,从前梨花班的台柱子一口软言唱腔最是地道精炼,可是没有人知道,金燕堂的许大当家这副嗓子才是一出口值千金。
他一人分饰两角,唱梁山伯便俊秀清朗,唱祝英台便娇羞甜蜜,明明只是不着力地吟唱,却压过多少苦练功的真行家。
段烨霖只在四年前听过一次,他以为许杭该是恨极了这些东西,所以从来不敢在他面前重提,谁知今夜有幸,再饱耳福。
他小心翼翼走上前,许杭已经不念词儿了,只是在嘴里含着调子,他鼻尖一嗅,闻到了一点梨花白的味道。
这是喝醉了?
将人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段烨霖问:“少棠,你不开心?”
许杭嘴角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摇了摇头,好似真的醉得挺开心。
段烨霖喟叹:“喝酒也不叫我?”
许杭没有回头,气息飘忽得很:“你爱喝劈震春,我只饮梨花白,咱俩…喝不到一块去。”
被酒气氤氲过的语气,显得格外动情,段烨霖将他打横抱起,免得他赤足在地上伤着了。
“为何饮酒?你以前不爱喝的。”
“谁说我不爱喝?”许杭努了努嘴,“酒乃伤肝伤身的东西,从医弄药的人都知道,不碰它罢了。今日…今日是个好日子,想喝一点。”
好日子?段烨霖回想了很久都想不出今日是什么好日子。
毛毛细雨轻轻飘洒下来,许杭的头发也一缕一缕挂在脸颊上。段烨霖看得迷了:“对了,方才你唱的是《十八相送》?”
“嗯。”
“我最爱听的也是这段,绮园初见,你唱的也是这段。”
许杭乌溜的眼珠抬了一下,沾了一些水汽又有些迷蒙:“…这段虽好,可之后便是回十八、楼台会、哭坟化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