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锁金钗(105)
段烨霖没有注意到,一声麻衣孝服的蝉衣在绮园门外瞥了一眼,然后一溜儿的小碎步往外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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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效药的研究很顺利,已经投入生产,不过两周的功夫就能完成。
同样顺利的,还有传来死讯并且见报的章尧臣。
报纸上写得很含糊,说发现尸体的时候,表皮溃烂,喉头插着一根金钗,像是自尽又像是他杀的。因为独自死在栖燕山庄,盛夏天气,闷热的房屋,内脏都被老鼠啃咬干净了。
时日今日,见到这个人的死讯,许杭内心已经无悲无喜,就像唱完一场本就熟悉的折子戏一般。
他只是想着,今日该回贺州去了。临走的时候,医药所的人很热心地送了许杭一包临城特产的百香糕,许杭原本嫌难带,可是转念一想,或许段烨霖爱吃,便往包裹里放了。
回贺州的火车,当日没有直达,而是在边上的一个镇子下车,再花钱租车回去。
离贺州还有五里地,许杭在选择在驿站的一个茶屋休息,喝顿茶的功夫,远远就看见一辆车急匆匆从另一边开过来。
不偏不倚,正正好就停在许杭的面前。
车上下来一个司机,把一个食盒放在许杭的面前:“许先生,这是顾小姐让我给您送的饺子,是她亲手包的。”
许杭盯着那个食盒,面色很凝重。
无缘无故,为什么突然送了一盒饺子?而且他今日就能回贺州了,还非得马上送过来?
“你家小姐?”
“准确地说,是您府上的丫鬟让我们小姐特意送来的,小姐现在可能已经在出国的船上了,她说您看了就知道了。”
带着疑问他打开了食盒,只看了一眼就盖上,低头沉默了很久。然后才对司机说:“辛苦了,能麻烦您帮我跑一趟么?”
“您吩咐就是了,小姐说了,让我全力帮你。”
许杭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一份文件,牛皮纸包好,交到他手里:“麻烦您在临城呆几天,三日后去临城有一条招蜂路,四三零号那户人家门前的绿色邮箱筒里,把这个扔进去就是了。辛苦您了。”
“您客气了。”司机收了东西很快离开了。
那盒饺子,许杭没有吃,他的手在食盒的盖子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好像在细细地打量着什么。
这根本不是一份食物,而是一份信息,因为里面每一个饺子都露馅了。
露馅了,露馅了。顾芳菲和蝉衣这是在提醒他,他的事情,在段烨霖面前还是露馅了。
这里已经靠近贺州的地界,他就是要跑也来不及了。不过也用不着跑,早晚都要来的这一天,只是比他预料得早了那么一点点罢了。
顾芳菲自己出不来,只能让司机来见自己,还用这么隐晦的方式,说明金燕堂以及整个贺州跟自己有关的人,都被控制或者监视住了,贺州的城门戒备森严。
现在,段烨霖估计在等自己回去吧。或许…在派人来抓他的路上。
也好。
他站起身,开始往城里走。
说来也巧,还没靠近贺州的城门,就看到了一辆军用卡车朝自己开过来,车上站着的是乔松,以及几个士兵。远远瞧见许杭,他就从车上跳下来,却不敢离得许杭太近,道:“许少爷,我、我是来替司令接您回去的。”
真是有趣,这么多年,段烨霖什么时候不是自己亲自开车来接的许杭?
许杭看着这架势,有些陌生,失笑了:“是接我,还是抓我?”
“这……您请上车吧。”乔松明白话里的意思,低头,手往车上指。
许杭上了车,还没有坐稳,车子颠簸一下往贺州城开去,在泥泞的路上,车轮子碰上一块小石头,车身颠簸了一下,许杭包裹里的百香糕就掉了出来。
他微微一变脸色,赶紧伸手想抢救,却是眼睁睁地看着它与指间擦过,只来得及抓住牛皮纸袋外头包扎用的麻绳。
麻绳一下子就解开,百香糕散落出来,一个个自尽般滚到地上,任由车轮狠狠碾压过去,软糯的糕饼变成一团垃圾,香甜的馅料也被迫挤出,看起来脏兮兮的。
一个都不剩,全都糟蹋了。
乔松怕他翻下去,一把将他扯回原位:“小心!许少爷,你掉了什么东西吗?需要我下去帮你捡吗?”
许杭看着自己握空的手,微微摇了摇头:“没什么,不重要了。”
捡不回来了,这就是天意吧。
第154章
站在金燕堂的门前,看着随风飘荡的白纱,许杭心里已经明白了。
可惜的是,现在不是替长辈的去世而哀伤的时候。
他一小步一小步往里走,明明是自己家的门,却这么难走。是啊,这条路他走了四年,当然不好走。
越过门槛,往前走过一重门,再往前,不过十步就是正厅了。段烨霖颀长的身姿站立,看起来威武不凡,但是落寞疲惫。
他缓缓转身,撞上许杭的眼神,就像两个空心的玻璃球撞在一起,清脆咯哒作响,然后粉身碎骨。
许杭抬步了,如千钧重,这十步是他最艰难的路程。
回忆犹如走马灯,在他的脑海里一幕幕放映,每一步踏下去,就像是转到某一面放映,声音也在耳畔响起。
声音最开始就是在这个地方,沾染着芍药的香气,低沉沙哑,溯溪后沿着花瓣雨径寻到源头而去。
第一步。
“好香…”
是说花,也说人。
第二步。
“我想你可能怀念蜀城的芍药,所以我这次特意找到了一处芍药园,这是最好的品相晒成的。你若是不喜欢,就找个不起眼的地方搁着。”
可惜现在香囊都已经香味尽失,该换新的囊馅儿了。
第三步。
“四叔是怕我太护短了没分寸,所以管教管教我。你别看这伤口吓人,其实他下手有分寸,我并不疼,没大碍。”
疤痕结痂,落痂,印记还在。
第四步。
“少棠,我死守贺州太平,一个私心的目的,就是希望你永远不会落入举枪自救的地步。”
不会的、不会。
第五步。
“我只在你这儿当土匪,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被我抢走的。”
甘心吗?或许吧。
第六步。
“再往前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
说着让别人躲,自己却往前冲。
第七步。
“少棠,我们绝不会有这一日。我绝不会让你死的。”
霸道得像是要冲进地府跟阎王讨命一般。
第八步。
“那可不白说,你叫一声我的名字,我就答应帮你了。”
烨霖。烨霖。
第九步。
“你还是当大夫,我呢,不做司令了,去开个武馆怎么样?”
挺好的。
第十步。
“少棠,早点回来。”
……
许杭稳稳地站在了段烨霖的面前,慢慢抬起头,一双如山间的清泉做的眼睛直直望着段烨霖,还未说话,先皱了眉头。
就是这个样子,他往常这个样子的时候,段烨霖都已经怜惜地将他拥进怀中。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只能拼命忍下去。
他开始后悔了,后悔着问自己是不是不该见那个姜升,不见他就可以继续笨下去,继续装作无知的模样,任由许杭骗自己,任由自己骗自己。
骗了今天还有明天,可是窗户纸已经捅破了,风都灌进来,根本不能装作看不见,早就回不去了。
他干巴巴地说了句:“你…回来了。”
许杭深深呼吸了一口,下巴微微扬了扬:“好安静啊,段烨霖,就好像这个贺州城只有我们两个人似的。”
像是在印证许杭的话,风把窗户吹得吱呀响,然后啪嗒一声盖上。
在段烨霖犹豫怎么开头揭开伤疤的时候,许杭首先下手,直白地说了出来。
“你知道吗,当初我从蜀城的废墟里爬出来的时候,我家也是这么安静,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从那以后,无论我身处怎样嘈杂的乱世,耳中也只听得见坟墓般的死寂。”
嘶啦——某些无形的东西终究被扯破了。
这份坦率让段烨霖很想苦笑:“你还真是一点掩饰都不想再继续了。”
在他看来,在乎的人才想掩饰,只有不在乎的人才会肆无忌惮。
许杭看着他,自己的指甲掐了掐掌心,继续说:“我累了,你也累了吧,段烨霖,唱不下去的戏就别唱了。”
“我从来没唱,是你一直在演,对不对?”段烨霖几步走上去,他的目光中是有愤怒的,那种哀其不幸的愤怒,从后槽牙一点点磨出来三个字,“杭少棠?”
听到名字的瞬间,许杭的睫毛狠狠颤动了一下。
“这个名字真熟悉啊……又是那么得陌生,已经有十一年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我还真的…反应不过来。”许杭说着似乎想扯着嘴角笑一下,却发现提不起力气来。
杭少棠,他舍弃了这个姓氏,这个名字,将他同废墟掩埋在一起。
改名,一方面是隐藏身份,另一方面只是不想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的自己,背负着蕴含父母美好期望的名字,去做血腥的事情。
说起来,他也没有认认真真地藏过自己。
他最大的隐藏,就是段烨霖的不追究而已。
这份弥足珍贵的信任,此刻在段烨霖的眼中,成了一种笑话,它象征着自己的愚蠢。他狠狠抓住了许杭的手,一点点收紧:“我今天才知道,为什么你那么讨厌清明节,为什么讨厌听到蜀城的事情,为什么见着我准备蜀城的食物就要发火!你有这么多的故事,我竟然一个都不知道!这只手…长得这么好看,救人之余…竟然是拿来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