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践(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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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顶着暴雨,把东西搬下楼。季涵已经把车开到了门口,准备接应。
在文山这样的小地方,一辆迈巴赫乍眼得很。四周窗户里都是探出来围观的人。
陆承视若无睹,许青舟也已经心中麻木。
他们把箱子堆进了后备箱,便驶离了文山中学。
车开走的时候,许青舟回过头去看。这所在视线里逐渐变小的学校,终于让他产生了一种生命的流逝感。
万物皆有逝去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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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舟的东西被搬进了陆承的公寓。等到了房间,陆承便和季涵在客厅工作。
待了一会,许青舟还是没受住早秋的寒气,有些感冒了。
陆承指使季涵下楼买药,然后又让许青舟洗个热水澡,进卧室睡觉。
等许青舟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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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开眼睛,一时间还有些迷蒙。他感觉自己被人抱着,身旁是温暖的身体。
许青舟换了个姿势,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楚身边的人,是陆承。
他也不知什么时候躺到了床上,把手臂垫在许青舟脑袋下面,正搂着许青舟睡的死沉。男人的表情依旧不放松。他皱着眉头,好像梦里总有无数烦心事。
许青舟侧头看了一会陆承。然后轻手轻脚的撑着床,想要离开那个过分亲密的怀抱。许青舟刚一动,陆承就醒了。
他醒了,却没有睁眼,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许青舟拉回来,紧紧搂在怀里。
“你要去哪?”陆承含糊着问。
许青舟仰头望着天花板,过了一会,才轻声道。
“七点多了,你没吃晚饭吧。季涵走了吗?我去给你做晚饭……你想吃什么吗?”
陆承把头埋在许青舟的颈窝,搂着他沉默了一会,才在他耳边道:“想吃鸡蛋羹。”
他说:“小时候我家是我爸做饭,他一忙起来,家里就没饭吃。”
“我和我哥,还有我妈三个人,要么出去吃,要么就是速冻饺子。”
“有时候实在太晚了,就想吃个夜宵,于是我妈就做鸡蛋羹。她只会做这个,但做起来还挺好吃。”
许青舟扭头看陆承,他回想着这个男人的模样,在自己的印象里总是过分强势、霸道。
可现在他仿佛敞开一道缝隙,又显得那么脆弱,甚至于似乎在幼稚的在依赖着自己。
许青舟看着天花板,心理陡然有种茫然的空落感。
陆承不太那种空洞的眼神,于是用手盖住他的眼睛。
他烫伤的疤已经好了很多,但仍旧留下了一道深浅不一的印子。
许青舟眨了眨眼,睫毛蹭着陆承的掌心。男人好像觉得痒,于是手轻轻抖了一下。
微弱的光线从指缝里露出来,像把世界都割裂成了碎片。
许青舟说:“好,那你放我起来,我去给你做鸡蛋羹。”
陆承的手臂松了几秒,可是转瞬之间,又把许青舟搂的更紧。
许青舟一动不动的任凭他搂着。他想陆承可能是要说什么。
果然陆承沉默了很久。他像是跨过了一道多艰难的天堑似的,终于勉为其难地张口。
“许……青舟。谢谢你……”他说。
说完以后,他又很快遮掩过去,随口道:“以后也不能叫你许老师了吧。你乖一点,我叫你青舟好吗?”
许青舟瞪着天花板,说:“不用。”
“不用什么?”陆承问。
许青舟闭上眼睛说:“不用谢我,也不用……那么亲近的叫我。”
然后他扭过头,一双清清冷冷的双眼,很近距离地直直看进陆承的瞳孔里。
他的声音很轻,喃喃近乎耳语。
他问陆承:“我只是想知道,我还欠你多少?”
陆承的呼吸沉了沉。
第四十九章
许青舟发烧了。就在他做完检讨的当天夜里。
一开始只是打鸡蛋的时候感觉到手臂酸痛,然后是觉得开始头晕。
陆承说是要吃鸡蛋羹,但晚上只吃这么点,显然又吃不饱。
于是许青舟强撑着闷了些米饭,从冰箱里翻出他们应酬时打包的饭菜,放进微波炉里热了热。
等晚饭都摆上桌以后,陆承让他一起吃。
可即使已经十来个小时滴水未进,许青舟看着一桌的饭菜,也还是什么都吃不下。
陆承大概是看出他没食欲,于是把鸡蛋羹推给了他。
明明是陆承要吃的一道菜,可最后,大半碗羹还是进了许青舟的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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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饭以后,许青舟自觉的要去洗碗。但站起来的瞬间,他陡然眼前发白。
离婚、辞职,接踵而来的变故,似乎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和体力。
当一切都尘埃暂定时,许青舟疲惫万分的垮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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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下的时候,在陆承的脸上头一次看到了惊惶。
陆承摸到许青舟滚烫的身体,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然后他匆匆忙忙裹了衣服,连拉带拽的把许青舟塞进车里。将人送到医院。他找关系挂了加急门诊,有扶着许青舟去查血。等查完学校以后,大夫才说,只不过是风寒罢了。
这场风寒让许青舟有了一个彻彻底底休息下来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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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的前半生,年少时勤勤恳恳的学习,到成年以后,兢兢业业的工作。
他的人生好像走在一条早已经被许河铺设好的轨道上,分毫不敢出错。
这条轨道是许河名为“保护”的父爱。
曾经许青舟也想过挣脱这条轨道。他也理想和愿望,也曾经冲动着想要不顾一切地做成什么事情。
可生活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他好像总被命运捉弄,注定失败似的。
所以他认命了,他选择按照许河的路,顺理成章的活着,活成一副普通人“完美”的样板。
在然后,他又梦见了更小时候的事情。
梦里他躲在门口,母亲偷偷缩在厨房里,总是不断的再哭。
那时候他太小了,什么也记不清楚。
他只是反反复复的听见母亲担忧的泣声。小舟啊,小舟啊。我走了以后,你以后要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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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烧成这样,我该怎么办?”
晚上十点,陆承正在给医生打电话。他从来没有过照顾别人的经验,此时此刻,正体会着自己人生中的又一次不知所措。
他在犹豫要不要给许青舟吃药,又该给他吃什么药。
过往陆承自己感冒了,其实很少吃药。
他在做药,所以便更加深信是药三分毒这句话。越是好的药效,副作用的列表便越长。哪怕临床数据再怎么好看,也还是会有百分之几的概率产生不良反应。
他想许青舟都已经那样难受了,他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好受些?
其实陆承试着喂过药。
但梦里的许青舟死死咬着牙,像是嘴里含着多切齿的仇恨一般,怎么都不肯放松。
陆承哄啊、劝啊、也试着用力掰他的下颌。
可是许青舟都不肯乖乖配合。于是最后,陆承只能用医生交给他的土法子,脱了许青舟的衣服,给他按穴道。
陆承第一次对谁这么上心。
可是结果适得其反。
他手劲儿大,又没有专业学过,按了半天,反而把许青舟按得浑身青紫。
到后来,许青舟终于挣扎着躲开陆承的手,迷迷糊糊的醒了,虚弱的推着他说,不要,求你,你饶了我吧。
陆承听见他这么说,心里火大的快要烧起来。明明是好心,可是怎么又都像自己欺负了他似的。
陆承坐在床边,运气运了好一会,没办法,又只能抱着许青舟,给他去泡热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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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澡的时候,许青舟清醒了一点。他坐在浴缸里,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又开始哭。
他哭的声响很安静,只是睁着眼睛流眼泪。那副哀恸无言的模样,反而更让人心里更加难受。
于是陆承便问他: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开心一点?
许青舟看着陆承,他大抵是真的烧糊涂了,于是便壮着胆子提出要求。
他说:“我想回家,我想见我女儿。”
陆承没敢说,他们已经不在文城了。
他拨通了女助理的电话,开了单向视频,然后把手机举给许青舟。
“你看你这幅样子,还生着病,怎么见她?我给你看她的视频好不好?”
许青舟接过手机,看着屏幕里的女儿。明知道那边许笑嫣听不见看不见,却还是不停的小声念着。
柔柔,爸爸想你。爸爸好想你啊……
陆承看到后来,有点受不了了,把手机夺走挂掉了。
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许青舟的精神状态,已经开始略微异常的情绪反应。
他只是许青舟从浴缸里抱出来,替他擦干净身上的水,抱上床,亲密的搂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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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躺了很久,久到陆承实在睡不着了。
半夜凌晨四点,他把许青舟摇醒。
他问许青舟,我们就一直这样下去吧,好不好?
许青舟含含混混的哼着,过了很久,才梦呓似的说。
一直,是多久?一直也长久不了的。
他说:我结婚的时候,也想过要一直,一直白头到老。
可是七年了,离婚了……
我对不起她。
我曾经也山盟海誓的说过,婚姻,工作,家庭,这些就是我的全部了。
可是现在回过头去看……
回头去看,后面的话,许青舟没有说出来。
他只是在心里想着,可是现在回过头去看。那些曾经的全部,都让他觉得……
好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