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都好好好(33)
我望着一幕幕过去的景色,十分陌生,又仿佛熟悉,与国内城市仿佛无异,有宽绰的马路,可是更有许多老旧的小的街道,高楼夹住了低矮的楼房,到处汽车,一辆紧接着一辆,到处的喇叭声。很多的中文招牌,细看又不同,譬如路的指示牌,大大的一块,一个英文路名对应的中文分成好几个。下车后听见的大部分很熟悉的语言,中文英文夹杂,还有一些方言,用的十分流利。
小时候过来的印象早已经淡忘,对我来说,槟城是需要全新认识的城市。
槟城不只当地人,更有许多游客,又是礼拜天,时代广场人挤人。十月底了,国内气候早渐渐冷起来,这边还是炎热,温度高,过午后的阳光更晒,大家都躲进有空调的室内。
珠宝行分店装修与国内店面差不多,一概米白色的墙面,米白镶边的玻璃柜面,灰绒的地毯,十分典雅。展示的珠宝陆续进来,门口驻守了好几个保全。我妈他们忙于大小的细节确认,我无所事事,便在后面的招待室喝茶,哪里也没有去。
我倒是可以自由走动,主要外面太热,天色又灰灰的,有种潮湿的味道,很闷。眼看有下雨的可能,感到懒散。我在这边没有车子用,势必另外叫车坐,对这里的路又不熟,一旦下雨,更有种不便之感。
可这些,全不是我提不起劲的缘故。
昨天我打了电话给蔡至谖。他显然在约会,被打断了,大概仓促接听,口气有些不畅,知道是我,就结结巴巴赔小心。我并不在意,只问他关于檀谊沉参加的医学会议的名称,以及住的酒店。
其实这次檀谊沉是私人应邀过来,照理不必对蔡至谖禀明,可是他在一方面比较严谨的人,还是交待。那医学会议就在G-Hotel二楼举办,举办方未承揽参加者的食宿,是檀谊沉的朋友为他方便,就在G-Hotel订下一间房间。
然而我刚刚趁空,打电话到G-Hotel询问,医学会议已经在中午结束。我本意也不为这个,便又打听住客。
对方查了一下,告诉我:“您好,您问的这位先生确实一个礼拜前在本饭店订房,不过他在昨天早上用电话取消了,没有过来住宿。”
我一听,整个愣住了,不肯相信,又问。饭店的答复还是一样,檀谊沉根本没有入住,取消了房间。饭店的人并不知道医学会议参与者的确切名单,会议又已经结束了,我想问都不知道该找谁了。本来想好的一出巧遇的戏码,完全派不上用场。
这一趟,倒是白来了,我忍不住叹气,整个倒在沙发椅。
我妈进来了,大概看我倦倦的样子,讶道:“这是怎么了?”
我不便实话,便道:“太热了。”
我妈微抬眉毛,不说话,只拉拉身上的披肩。我咳了声,坐直起来,转口:“前面进行的怎么样了?”
我妈道:“差不多了,就等明天剪彩开幕。剩下的事,小魏他们会处理,我不留在这边,要到你姨婆那里去了,小魏明天会来接我。”
我妈要离开,我当然跟着走。魏先生也陪同我们出去。事前已经把行李送到姨婆家里,并不用挤着人大包小包。广场外的路边停了一部汽车,司机是一个有点年纪的男人,穿白短袖衬衫,下摆长长的放在外面,灰色的西裤。很整齐的样子,倒不能说体面。我妈似乎不太介意,甚至认得他。
她笑道:“老唐啊,麻烦你了。”
老唐一面开车门,笑道:“不麻烦的,表小姐回来,我一定得亲自来。”就对我一点头,很客气的笑。
我便笑了笑,跟着我妈坐上车。
魏先生从外面关门,目送我们。老唐上了驾座,很快开车。车子往海边的路走,风景渐渐开阔,走的车子比较少了,马路上清静很多。五岁后,我再没有去过姨婆家,二十五年没见面,对房子以及四周环境非常陌生,就连姨婆家有什么人,也不太清楚。老唐一面开车,一面跟我妈聊天。老唐在姨婆家做了很久,是土生的华人二代了,说话带点口音,中英文夹杂,还有闽南话。我听得有点吃力,让他单纯说中文似乎也很吃力,好在我妈能够听懂。
我拿出手机看,又一堆讯息。撇去诱惑,还有几个朋友,周米,朱铭棣,章祈,还有李钊,也有那巩令闻等等,许多的人。偏偏没有檀谊沉。其实他本来也不会主动给我传讯息,只有前天。
我想了想,决定告诉他,我人正在槟城。不提约会,就是说一说,我对他说过姨婆住在这边,老人家八十大寿,晚辈特地过来祝寿,很正当的理由。最后犹豫了一下,只问他,会议的报告顺不顺利?
突然我妈的声音响起来:“你给谁传讯息?”
我吓一跳,连忙收起手机。我对上我妈的眼睛,镇定道:“是周米,他找我出去,我告诉他,我人不在国内。”
我妈笑着看我,道:“你跟周米传讯息,传就传了,跟我解释这么多做什么?”
我顿了顿,笑道:“我先交待了,免得你又问。”
我妈道:“其他的事也不见你这么主动交待。”
她仿佛意有所指,我决意装傻:“我的其他事,还有哪个你不清楚?我怎么不知道。”
我妈还要说,车子开过一道黑色栅门,一进去是一座小花园,花园后有一幢独栋三层楼洋房。这房子带有一点殖民时期的遗迹,白色外观,窄小的一排的木制百叶窗,房子外的走廊一样整排白的柱子,地板铺着花砖,十分具有风情。
走进去,却到处现代化中西合并的布置。大概重新装修过的。
房子里有许多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堆一堆,我妈一一打招呼。他们靠上来,模样热情,都是笑着,看见我,全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那打量十分赤裸裸。就连我惯于应付人的人,也要有点招架不住。
我妈一路介绍:“这是你舅舅舅妈,你大表哥大表嫂,小外甥,这是二表哥二表嫂,这位是表弟,那是表姐,表妹……”
我一个个带笑着点头,最后到了坐着的老太太面前,是姨婆。看上去气色不错,想不到进出医院多次。头发花白,梳起来了,做了打扮,合适年纪的琉璃青色的绣花旗袍。
姨婆看了看我,道:“这是子樵?长这么大了。”
我凑上去喊道:“姨婆。”
姨婆笑起来,道:“好好好。”就拿出来一红包:“这是给你的。”
我连忙让了,道:“不能让您给我红包,是我要给您才对。”
姨婆非要塞到我的手上。她道:“算一个久违的见面礼,以后你常常回来,不会有了,就要你给我红包了。”
我看一眼我妈,她微点头。我便收了,笑道:“谢谢姨婆。”
大家粗略认识后,就在客厅坐下谈天。大人们关心两句我做事的情形,年轻一辈的知道我做娱乐事业,纷纷感兴趣,问上许多问题。除了成家的两个大的,表姐与我同龄,在家里的公司做事,有个男朋友,是银行业的。表弟表妹都在读书,一个在新加坡读研,另一个在马来西亚读大学。
因为是礼拜天,表弟表妹才回家一趟。又为了姨婆的生日,特地多请了三天假,生日会结束,就要回学校。
大家谈了一会儿,有个人进来问话,是个年轻男人,皮肤黝黑,黑的颜色均匀,带着光泽。他留了很短的头发,与老唐一样的打扮,但是上头的扣子开了两颗。他说话很快,中西交杂。姨婆回答了,让大舅舅与他出去一趟。
我从打开的窗户看出去,大舅舅正指使着他挪动走廊下几个大盆栽。
听见表弟道:“那是小唐,老唐的儿子,与我妹妹同岁,他留在这里读大学,平常帮忙他爸爸做事,有空也帮忙开车。”
我点点头,看见那位小唐搬盆栽搬得流汗起来。几滴的水珠从他额头上淌下来,他用手臂揩了揩,手心在裤子抹了抹。我忽然想,大概他平常不做这种打扮。
大家再谈了一些时间,姨婆累了,进去睡一会儿。大家也暂歇了。
突然便下雨了,窗户没有全部关上,风吹进来,十分凉快。我坐在二楼的房间,对着窗外抽烟。隐约可以听见楼下有说话的声音。我妈与这边的亲戚感情很好,时常回来了,似乎也还是有说不完的话。
从我的房间远望,可以看见丁点的海面,因为下雨,看上去灰雾雾的。我感觉心情也是这样的灰灰的。我拿出手机,檀谊沉没有回应。我狠狠盯住它,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我整个向后靠椅背上,又发呆。
忽然,手机响了一声。我一呆,立刻拿起手机看。是檀谊沉,他写道:今天中午结束了。
其余的并不谈。本来期待他知道我也在这里,会提出见面。果然不会。我叹气,还是积极。不便直接问他换到哪里住下,我想了一下,问忙问:你离开槟城了?
檀谊沉很快回答:还没有。
其实我本来也不认为他离开了。忙又写:我也还没有离开。我在我姨婆家里,我说过没有?
檀谊沉回复:你前面说过了。
我心想,他确实看见了,还是半点不提。一面马上写:你也在槟城,我也是,不如我们见一面?
这一次,檀谊沉却迟迟没有回传。直到隔天,他也没有答复。
我有些失望。我以为经过这些日子,檀谊沉总有点动摇,我在他心里会不一样——不是错觉,有时眼对眼,说话的时候,可以感觉到,他不像先前的顽强,任由我打搅,如他所说,他不愿意,也没有谁可以使他愿意。可是,想更进一步时,他忽又冷起来,都不知道哪里惹了他不高兴。
我很觉得郁闷,要改错也不知道该怎样改。
南洋的太阳早早升起来,就算在深秋,不必开窗也能够感到光线的强烈。我推开窗子,阳光整个晒进房间,到处雪亮。我两只手伏在窗台,朝下望去,花园里有人,表舅舅正在吩咐老唐做什么,另一边,表弟偕同一个人进来,是昨天也看见过的小唐。四个人遇上,站着说起来。
这时间早上八点半了。珠宝行预备在十点半剪彩开幕,照着我妈的脾气,一定早早过去盯场。她知道我起不来,没让人叫我,反正我不管珠宝行的事,也不必我做嘉宾。今天请来份位很重的女明星周琳生,是我妈的好友,她一直没有退下来,拿过两三座的奖,这几年才闲下来。听见说过有对象,她没有结婚。我没有问过我妈,她也不是我公司的人。
正在发呆,我忽然对上一双眼,刚刚一怔,那张脸马上低下去,眼睛跟着垂下。倒是表弟也抬头了,朝我挥手。花园里不知道何时剩下他们两人。
我笑了笑,扬起一只手挥舞。难得到槟城一趟,我不用着浪费时间沮丧,况且住在姨婆家,一个人闷在房间,十分不礼貌。
我换了衣服下楼,姨婆家的一个老妈子来请吃早饭。我十分不好意思,姨婆因为是老人家,通常早起,但是表舅他们似乎也是早起习惯,就剩下我没有用饭,老妈子们不便收拾。
吃完早饭,我到客厅去,并不见半个人。一问,我妈带姨婆一块去珠宝行看看,又记得今天是礼拜一,表舅夫妇需要进公司,表姐当然也去。表弟表妹应该在家,老妈子们不知道他们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