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九(51)
叶少的眼神从周围人脸上一一扫过去,那目光极其的锋利,凡是被他看到的,都纷纷恭顺的低下头。
他的目光落在三少身后年轻男孩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上,顿了顿,轻轻的伸手招呼了一下:“这是哪家的孩子?过来给我看看。”
三少一步挡在身前,脸上的神情已经带了些勉强笑不出来的样子:“师兄,师弟我身边好歹留个人,你就放过一码……”
叶少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的笑了起来:“你把我想象成什么小气的人了,连师弟身边的人都要抢?——算了,我看着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别吓着他了。来人,好生把这孩子送回家里去,封个厚厚的红包当压惊的茶钱。”
立刻就有人答应了一声,去了。
“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大晚上的,扶我回去。”
叶少垂下眼睫,立刻有人上前来推着轮椅往回走。他的意思就是带着所有人收兵回营了,三少皱起眉,上前低声说:“师兄,今晚在这里清场是上边总裁的命令,你也不好……”
叶少淡淡的打断了他:“朗州。”
“是。”
“我现在身体很不舒服。”
“是。”
“我今晚出来,已经是勉为其难、是强弩之末了。过两三天我去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没关系;现在么,不行。”
三少站在原地,看着医护人员推着叶少慢慢的向前去了。那人好像在海底撞伤了肺,有点咳嗽,低低的,一声一声的,轻缓低慢,渐渐的也随着夜风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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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重涧被火速送往急救室。那颗子弹的威力太巨大,当它冲进人体的时候,因为冲击力太大、速度太快,以至于它根本就没有不规则旋转造成杀伤力的时间。它直接穿过了萧重涧的胃袋,除此之外没有伤害到其他任何内脏。紧接着已经消减了能量和速度的子弹射入了萧客的身体,这次它卡在了肋骨里,因为冲击力耗尽,从而产生了幅度极大的旋转,把直径十五厘米以内的器官都绞成了碎片。不规则翻转撕裂,这是这种子弹所能造成的最大的杀伤力。
杨九知道罗骏配备的是什么子弹,他知道萧重涧存活下来的可能性比萧客要大。但是在那惊心动魄的刹那间,一切所凭借的都只是运气而已。
江陵那天晚上是猛然惊醒的。对于危险他有一种诡异的直觉,好像暴风雨即将来临前咸湿的气味一样,即使是在睡梦中都无时不刻的触动他的神经。江陵猛地坐起来,掀开被子就冲出去,外边的守卫看见他吓了一跳:“江先生你……”
“九少呢?”
守卫一脸迷茫:“不知道啊……”
江陵抛下他们,大步向主宅那边跑去。自从萧重涧住进医院ICU紧急监护之后,杨九就留在了萧家主宅里。这个时候人心惶惶,除了以前当过家的人之外,没有谁能稳定局势。
江陵穿过花园,几步跃上台阶,迎面正碰上几个慌作一团的公司高管,扑上来就拉着他慌慌张张地叫:“江哥!江哥不好了,董事会那帮子老头刚才派人把九少拉走了!”
江陵一愣:“什么?董事局?为什么?”
“他们说九少是持枪射中萧老大的人,要问清楚情况,还有今天下午罗骏给公司发来一张公函,要……要九少回去……”
江陵往楼上跑,果然杨九的房间已经空了,房门大开,床铺凌乱,显然经历过一些让人并不愉快的挣扎。董事局的人破门而入,然后把他从床上拎起来带走了。
这些元老很早以前就被杨九夺过权。他们也是拥立萧重涧上台的,但是萧重涧上台之后,收益最大、抓权最快的却不是他们。他们对萧重涧自己的一干心腹积怨已久。现在萧重涧躺在医院重症病房监护室里,没有人能约束他们。
深夜的医院走廊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病房里,萧重涧还插着呼吸机躺在床上。突然门被重重的推开了,江陵破门而入:“老板!”
萧重涧微微的睁开眼睛。
他一开始意识好像还不大清晰,身上插着管子,屏幕上心跳上上下下起起伏伏。江陵也管不了很多了,说:“老板,董事局的元老带走了杨九,他们要他对你中弹的事负责。现在没有人主事了,明天消息一披露,公司股票的价格可能会狂泻,现在唯一能压制董事局的人只有你……你能不能听懂我在说什么?”
萧重涧几不可见的点点头。
江陵返身去找纸笔,匆匆返身过来,潦草的写了几行字,问:“老板你要在这张纸上签字,你自己读不了,我给你念我写的这些,你相信我吗?”
萧重涧又点点头。
江陵逐字逐句念过去:“本人萧重涧,于九月十一日深夜在墓场因纠纷中弹,在此声明一切后果与杨九无关,日后是否残疾无关,生死无关,无需杨九对此事负责。九月二十一日夜,公证者江陵。”
萧重涧微微的抬起手指。江陵把笔夹在他手指间,然后把那张纸垫在他手底下。萧重涧好像很费力的才能握住笔头,然后慢慢的、一笔一划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真好,萧重涧想,这三个字签下去,从此我再也不欠他的了。
我们终于站到了那个很多年前的原点上,我这么好,这次他应该没理由拒绝我了吧。
他落下最后一笔,江陵收回纸,小心翼翼的揣进自己怀里。临走前又忍不住过来问:“老板你还有什么要吩咐我的吗?”
杨九坐在巨大的会议室正中,始终对不上焦距。
他隐约知道强光打在自己脸上,但是始终没法看清楚。眼前好像产生了多重阴影,让他觉得迷迷糊糊的,很难集中自己的思维。
一开始他回答了几个问题,都是关于那天晚上的事,什么时候开枪的、用的是谁的枪、为什么和罗骏在一起等等问题。他觉得越来越想睡,但是他不能这么做。他知道那些人就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圆桌后,冷冷的注视着他。
突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会议室的门被一脚踹开了,江陵带着两个荷枪实弹的保镖大步走进来:“住手!”
桌椅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董事局的人疾步迎上前去:“干什么干什么?江陵你反了不成?”
江陵手里拿着一张纸,直直的举到对方面前去。上边萧重涧的签名清晰可辨,对方只扫了一眼就蓦然变色。
江陵一字一顿的问:“萧老大还没断气呢,各位就等不及要对他的身后人下手了不成?”
杨九被人搀扶着坐到车上,不知道是不是深夜里光线的原因,他脸色看上去很难看,苍白到近乎发青,连嘴唇都微微的带着点灰。江陵一开始担心他是不是被董事局的人用刑了,但是看他行动也还行,就赶紧把他弄车上去了。
杨九长长的吁出一口气,问:“萧重涧醒了?”
江陵坐进车里来,重重的关上车门:“醒了。”
“他说什么了没有?”
江陵盯着杨九。车厢里光线很暗,只听见他绵长的呼吸,半晌才听江陵慢慢的道:“他说,他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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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重涧整整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他前后动了几次大手术,都是请的最权威最资深的专家会诊,费了不知道多少力气才保住他那金贵的胃。
他醒来那天看见杨九坐在床头,正掀开被子,仔细的盯着他腹部的刀口,细长的眉眼微微皱着,眉心微微的蹙在一起。萧重涧伸手想去抚平他,但是刚一抬手臂就被杨九拉住了,然后按在了被子里。
萧重涧问:“丑不丑?”
杨九说:“跟毛毛虫似的。”
萧重涧闷声的笑:“那就是很可爱的意思了。”
“岂止是可爱,你看这完美的缝合,简直是色授魂予颠倒众生。”杨九冷哼一声掉头要走,萧重涧不顾自己还挂着水,立刻竭力的起身抓住他:“别走啊,老子我都这么难看了,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要?你不能抛弃我啊。”
杨九定定的看他一眼,突然微笑。这老妖孽要刻意勾引人的时候,只需要看着你这样微微的一笑,就可以让你在刹那间不知身至何处、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萧重涧呆呆的看着他。
杨九温柔的俯下身:“不想让我走?”
萧重涧点头。
“乖,”杨九诱哄,“学狗叫。”
萧重涧想都没想,立刻说:“汪!汪!”
杨九乐颠颠的眉飞色舞,萧重涧突然意识到不对,猛地回头一张望,以江陵为首的一干公司高管齐刷刷站在病床后,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
“杨九!你给我滚回来!”萧重涧抓狂了,“关门!放狗!别让他跑了!今天谁把这流氓放出医院大门,谁就自己提头来见我——!”
“老板,你认了吧,”江陵语重心长的拍拍萧重涧的肩,“你就是个披着鬼畜皮、其实又乖又别扭的小忠犬,掩饰也没用,大家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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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九在医院走廊上慌不择路的跑,冷不防楼梯口险些撞到一个孕妇。他猛地刹车停下来,扶着墙连声问:“怎么?怎么?对不住了,您还好吧?”
那孕妇只受了惊,其实没有被撞到,只抚胸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没,没有,没关系。”
说着抬眼一看,禁不住掩口小声惊呼:“九少?”
杨九一愣,这个孕妇还很年轻,他看着也有点眼熟,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你是……”
那孕妇不由分说把他拉到墙角去,激动的压低了声音:“您救过我啊九少!我叫小昭,您不记得我了吗?你给钱让我上学念书,还让我去伺候罗二少的,您记得吗?”
杨九长长的“啊——”了一声。这个女孩子是当初他一时看得顺眼,从S M俱乐部老板手里救下来的。他虽然好一些不上台面的事,但是从来没有强买强卖的爱好,看着人家原本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受苦受难,这个他做不出来。
后来他得知这个女孩子念书成绩好,还喜欢乐器,就送她进了学校、给她请了钢琴老师。罗骏长这么大身边没人,他觉得这个女孩子比罗骏在外边招惹的辣妞野猫们要靠谱多了,就把她送去了罗骏身边。
“能看到您真好!”女孩子含着泪,欣慰的上下打量着杨九,“一开始他们告诉我您跳海了的时候,我觉得天都要塌了,您这样的人怎么命这么不好?后来我听说您逃出去了,他们说二少在找您,我一直怕二少对您不利……您知道吗?我也去了B市,那天在赌场,我差点就看见您了呢!”
杨九奇道:“你?”
小昭说:“是啊,那天中午您从赌场出去,萧重涧和二少都要出去找您,二少身边的人都是带枪的,他们要追出去把您抓回来。我怕他们伤害您,我就堵在门口跟他们说,谁要想出这个门,就先把我杀了再说!……我当时就已经怀着孩子呢,他们必须得顾忌我的……现在看到您真是太好了,您为什么在医院里?哪里不舒服吗?”
杨九想说什么,但是终究摇了摇头,对她微笑:“没有。罗骏后来有没有为难你?”
小昭含着眼泪,用力的摇摇头。
杨九长长的叹息着,“那就好。”
他心里想,他这一辈子做的好事不多,唯独对得起两个女人,一个是他曾经的未婚妻,还有一个就是这个小昭,这两个女人都在他生命最艰难的时候回报了他。他在海上辗转逃去新加坡的时候遇见了苹嘉,她老公在新加坡开了一家小外贸公司,这对夫妻俩冒险收留了他,帮他改换身份躲去了大陆;还有一个就是小昭,怀着孩子,堵在门口,面对着能轻而易举掌握她生死的罗骏和那些荷枪实弹的保镖,一点恐惧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