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九(49)
一段时间不见,罗骏瘦下来不少,整个人都显出一种沉默而肃厉的感觉。十年前他还只是个孩子,后来他慢慢长得像个男孩,有些雄性的特性和气概,但是终归还年轻;在杨九的映像里,罗骏始终是没有完全长大的,还需要人照顾,还需要人扶着走路。
只是刚才刹那间看见,他才猛地感觉眼前这个已经是个男人了,有着错综复杂的心思和深沉难解的考量,蕴含着力量和野心,并且已经具备让自己都必须忌惮的危险性了。
“你最近还在不在戒烟?”
罗骏的第一句话让杨九愣了愣,“还行,没怎么抽了。”
“你身体不是很好,要注意保养。这两天天色要变,小心关节疼。”
罗骏站起身,面对着墓碑上照片里的罗荣慎。那照片上光滑的拓面映出杨九的倒影,侧着,望着他:“你在罗荣慎的墓前问我这样的话,不怕他气得从棺材里坐起来?”
罗骏淡淡的道:“就算他会气活过来我也认了,我认命。你们种种的故事都和我无关,我只是个从别人的故事里经过的路人。罗荣慎下场了,萧重涧下场了,演员纷纷退台了,幕布拉上了,观众的掌声留给他,幕后我和你生活在一起,那就是一切。”
他回过头,看着杨九:“你不想和我生活在一起吗老师?就像我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毫无猜忌?只要你说一句话,我立马忘记这两年来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和事都回到我们最美好的时候,一切都完满无缺,你愿意吗老师?”
杨九想说什么,但是始终说不出来,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十年前那个阴霾的下午他在罗荣慎的葬礼上泪流满面,十年后他在罗荣慎的墓碑前喉咙哽咽。这些年他只有这两次想流泪,可巧,两次都是在罗骏的面前。
“我不能跟你走……”杨九伸出手去,微微颤抖着抚摸罗骏的头发,“别跟萧重涧斗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输了怎么办?你忘记我吧罗骏,我很喜欢你,甚至于很爱你,但是不是那种喜欢和那种爱。我毁了你一辈子,下辈子我一定还你。”
罗骏伸出手去慢慢的抱住杨九,这个拥抱是那样尽力,以至于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这么大力气了。这场用他少年到青年的所有热情焚烧祭奠的爱,从此烧尽了他所有的热力。
“我不想等到下辈子,”罗骏近距离的盯着杨九漂亮的眼珠,“我想现在、现在就看到结果。”
杨九突然心生不祥:“你想干什么?”
罗骏一挥手,深夜里墓地下低势的草坪上冒出一个直径百米的包围圈,每个雇佣兵都穿着野战迷彩服,两个为一个小组,每隔五米就是一个小组,一个用枪指着山坡上墓碑前的杨九,一个端枪对外,好像在空旷夜色中的墓场里等待着什么人一样。
杨九猝然回头:“罗骏!”
“老师我知道你身手不错,但是别轻举妄动,你一人是逃不出去的。”
罗骏轻飘飘的望向夜幕遥远的地方,淡淡地说:“我想看看,你在这里,萧重涧有没有胆子一个人单枪匹马、赤手空拳的跟着萧客来。”
这片墓场起码占据周围整片山头,远远偏离了香港周边的居民区。渔村传来海潮起伏的声音,遥遥的仿佛在梦中一样,除此之外这空旷的夜里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声音了。
杨九缓慢的环视周围,他的呼吸渐渐的变沉。罗骏看上去很轻松,他甚至放松的靠在了墓碑前,笑着问:“你很担心萧重涧?杨九,以你的理解,你觉得他会不会来?”
杨九说:“我不知道。要是他不来会怎么样?”
“如果他不来就不是我会对他怎么样而是老师你会对他怎么样了,这种懦夫你还会对他专注痴情一心一意?”
杨九苦笑:“那他来了又怎么样?”
“那我很敬佩他,”罗骏说,“但是我不得不杀了他。”
杨九无可奈何的问:“我求情都不行?”
“不行。没有哪个男人会宽恕自己的情敌。”
罗骏的态度很坚决,杨九在原地转了两圈,冷不防停下来对着他怒吼:“你这是在逼我!”
罗骏说:“是。”
“如果萧重涧有什么意外,那他就是为我而死的!”
“是。”
“老子我他妈确实恨他!但是老子不想让他死!”
罗骏问:“为什么?”
杨九烦躁的抓抓头发,突然厉声说:“因为我想让他欠着我的!我宁愿他欠我不愿意我欠他!这个道理你懂不懂,啊?你他妈懂不懂?”
罗骏摇摇头。杨九一步上前去一把拉过他的手:“走!我跟你走!把你这帮子人全都撤了!”
他这句话音还没落,罗骏一把抱住他,手臂都带着微微的颤抖,声音更是欣喜莫名:“你终于愿意跟我回去了?”
杨九差不多要咆哮了,老子不跟你走行吗?!但是罗骏勒得他太紧,让他一时气没顺过来,哽在了喉咙口里。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远远的坡下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接着戈然而止。一个声音随着夜风传来,低沉而清晰:“杨九,别跟他走。”
杨九回头一看。底下所有枪口都对准了同一个方向,那个方向的尽头,萧客也举枪对准着萧重涧的头。
杨九刹那间把萧客活活掐死、然后把罗骏饱揍一顿的心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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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骏抓着杨九的一只手。从他十几岁开始起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一遇到复杂的情况,哪怕已经很有把握了,他都习惯性的要抓着杨九的一只手。这个触感和气味仿佛无声的宣告着杨九和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他并不是一个人,这一点让他无比的安心。
萧重涧的目光也落在他抓着杨九的那只手上,这么暗的天色、隔着这么远,他的目光都好像带着无形的压力,让杨九恍然间生出了一种自己正被抓奸一样的错觉。
其实他被萧重涧抓奸已经不止一次了……这种感觉……应该已经习惯了才对……
杨九咽了口唾沫,对罗骏说:“你放开我吧,这件事跟萧重涧没有关系,你让他走,然后咱们回去吧。”
罗骏笑起来:“杨九,你记不记得当年你告诉过我有关于斩草除根的故事?”
杨九没做声。
“你告诉我说有些人、有些仇恨就像是春天的杂草一样,不断的在人心里生长。如果姑息一时,它们就会占据你的整个心灵,让你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如果你心慈手软没有拔除它们的根,那么就算隔了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只要一旦有合适的土壤,它们就会再次疯长,让你措手不及。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放火烧掉它们的根,做事要绝,手段要狠,错了开头就干脆一路错到底,要懂得一不做二不休。”
罗骏温柔的看着杨九:“十年前我是那样相信你,我把萧家视为敌人,从而错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开头。十年后我决定一路错到底,既然我的人生已经被你扭曲了方向,那就干脆走到底好了。”
杨九说:“我记得我还教过你做事留有余地,适当怀有仁慈之心,懂得宽以待人。”
“完了,杨九。”罗骏说,“那些我都……我都不记得了。”
他在夜色里的侧脸带着那样的笑容望着杨九,五官都有些扭曲了,恍惚间有一点点痛苦的错觉。
他回过头,对手下吩咐:“叫萧客杀了他吧。”
话音未落突然杨九一把抓住他,罗骏条件反射性的回过手,冷不防腰间一空。他去抓杨九,但是杨九的动作更快,只一个漂亮而凶狠的过肩摔就把他摞倒在地,随即一个膝盖跪在他胸前。罗骏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杨九低着头,一手拿着原本挂在他腰间的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要杀他,不如先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好了!”
罗骏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肺里冲上头顶,就像十年前那个在葬礼上痛哭失声的小男孩在一样,他看着杨九,竟然鼻腔里一酸,声嘶力竭的对他大吼:“你疯了不成!当初是谁教会我仇恨的?是谁跟我说这辈子胼手胝足也要杀了萧重涧的?你把我的整个人生都扭曲了,转头你就说你不要我了?!你以为有那么好的事?!”
杨九用肩膀拼命抵着他:“罗骏……罗骏……我欠你的当然会还你,统统都还给你……”
罗骏贴着他的耳朵厉声说:“我不要你等那么一天,等我杀了萧重涧你就把所有东西都还给我了!”
“我不能,”杨九悲伤的看着他,仿佛一世界的星辰都映在他眼底,亮如清水,“……我不能看着萧重涧在我面前被杀,就像我也不能看到……”
——也不能看到什么?
罗骏没有听见杨九下边的话,因为紧接着周围越野车的声音响彻了山地,灯光大亮,一时间照得恍如白昼。喇叭和人声同时响起来。只见几辆车从不同的方向开来,最近的那辆在包围圈外停住,全副武装的江陵从里边一跃而下。
“老板,”他仿佛对萧客正指着萧重涧的那把枪视若无睹一般,“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把罗家包围起来了,您说现在炸还是不炸?”
萧客悚然变色。
萧重涧对江陵点点头,望着山坡上的那个方向,面色阴沉:“罗骏,你吩咐萧客从内部分解我的家族,里应外合这么久了,你以为我从头到尾就一点也不知道吗?”
惊变
罗骏快速的打了几个电话,估计是确定了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脸色也渐渐的阴霾下来。他站起身,远远的对着萧重涧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我今年年初重用萧客开始起。”
如果说刚才江陵的出现让萧客算盘打乱的话,那他现在就有些咬牙切齿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一开始就打好了瓮中捉鳖的主意,只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萧重涧点点头:“都知道。”
萧客抵着他头上的枪口又紧了紧,几乎忍不住当场就要开枪:“今晚的事你也是知道的?”
“不知道,知道的话不会放杨九出来。”萧重涧十分诚实的坦白,又忍不住说:“你小心一点,万一走火把我杀了,我的遗嘱还没签字,你当不了下一个继承人的。”
萧客忍不住粗暴的把他按倒兜头打了几拳。边上连江陵都忍不住喀嚓一声把子弹上了膛,但是萧重涧硬忍着一声不吭。枪口还抵在他头上,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这个男人什么都忍得。
“住手!”罗骏喝斥一声。
萧客心有不甘的停了手。
罗骏问:“萧重涧,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这样吧,我放了你,你回去撤了你的人,两下里就此揭过,怎么样?”
萧重涧说:“不好。我得带着杨九一起走。”
罗骏脸上有些显而易见的杀意。
“只要我今天走出这里,我就一定是带着杨九一起。罗骏,你可以在这里杀了我,但是这边我一死那边我的人立刻就会向外发令轰掉你们家祖上几代传下来的宅子!十年前我炸过你家,但是我怕杨九在你们家后院里猫着,所以当时没让人一路炸到里边去。现在我不怕了,这一秒你对我开了枪,下一秒你家所有人都跟我去陪葬!”
萧重涧转头对萧客厉声道:“你开枪啊!你开枪试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