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沉默(23)
他趴在单伍胸膛上,手指沿着对方的小腹往下移。
单伍抓住他捣乱的手,跟哄小孩似的笑。
“别闹,等会儿你起不了床。”
他又说:“一种预感。人呢活在这世上,谁会在什么时候离开自己,其实是有预感的。”
魏北撇嘴,“那我不离开你。”
单伍不在意,抖了抖烟灰转移话题,“小北,你该跟我提条件了。”
提条件,就是划清两人关系。你卖,我买。公平交易。讲不得其他感情。
魏北心脏一缩,堪堪展出笑容。他弯着眼睛,笑盈盈地看着单伍。
“五哥您这样,我难受。”
“你不提条件,我难受。”
单伍原封不动地将情绪抛回去。
魏北沉默。他知趣地起身,从床头烟盒里拿一根烟。单伍没阻止,仅轻轻皱眉。他知道魏北要抽烟,不太赞成。年轻人要珍惜自己的身体,单伍劝过一次。
劣等烟味混在雪茄的香甜里,魏北往后抹一把头发。他曲起双腿,单臂抱着膝盖。青年圆润光洁的膝盖特好看,骨头凸起,往下是笔直的小腿。踝骨精致似雕刻,一双脚又白又美。
魏北抽两口,浓密的睫毛扑闪几下。
“我有个妹妹......”
“我知道你有个妹妹,”单伍打断他,“你直接说条件。”
魏北呆怔片刻,忽地就笑了。也是,养在身边的人,怎么都得去查查是否能令人“安心”。别说有个妹妹,估计连他有个痴呆症奶奶、混账赌徒父亲,全一清二楚。
这世上,唯有沈南逸不会去查。一是不关心,没必要。二是他从不曾真正地介入魏北,不曾去打探魏北的过往。
如果魏北愿意讲,兴许沈南逸会选择听。可他偏偏不愿说,认定了不能向他人告知软弱。
“我妹今年九月就十一岁了,我希望她可以去上学。你肯定知道,魏囡身体不好。锦官城学校多,但有完善、较高端的医疗设施的私立小学,只有NAIC集团创立的那一所。学费那些先不提。主要是魏囡没有锦官城的户口,我也没路子找人把她送进去。”
魏北说话时,不去看单伍眼睛。他盯着床单上的污迹,另一只手不拿烟,时不时紧紧蜷起。
“读书都是小事情,你考虑得多,不仅顾着眼下,还把魏囡的将来都算进去。小孩儿的心思挺重。这几年不轻松吧。”
单伍伸手揉着他头发,理了理敞开的浴袍。
“明天我叫人去办,户口学籍什么都能稳妥。但你不会就这一个条件。”
魏北抬头看他,“没了。”
单伍:“你再想想。”
魏北:“您想听什么。”
他手上的香烟即将到头,温度滚烫,与肌肤近在咫尺。
单伍长长地吸着雪茄,烟头猩红。良久,他再缓缓吐出,烟浓,遮了脸。
“你就不想问点有关沈南逸的事么。”
话音落地,魏北愕然。烫红烟灰遽然跌落,烟头烧到手指,神经传来疼痛信息,魏北却压根未察觉。
他盯着单伍,单伍也盯着他。
这时魏北才有那么一瞬醒悟,他们之间相差的,不仅仅是近二十岁的年龄差。是无法跨越的人生阅历,是深不可测的城府。
单伍却只是笑,儒雅的,风度的。他起身揽住魏北肩膀,像摸小狗似的揉着他后颈。
“不要紧张,我知道这事也不算很久。其实想来也通透,这么漂亮的男孩,怎可能只跟我一人。”
“你跟着老沈,我没意见。”
魏北紧紧闭着嘴唇,不置一词。
单伍就笑,大笑出声。他平日穿衣休闲,也没个老总的样子。偶尔西装,偏生那气质更像黑老大。随便惯了,于是在床上也随便。全身赤|裸着,单单挂着浴袍。
他袒胸露腹,十分豪放地躺回去。黑色兽丛里的庞然大物静静蛰伏,似等待着下一个吃人时机。
单伍告诉魏北,沈南逸前段时间带他去过宴会之后,圈里就传开了。那是什么级别的宴会,魏北并不清楚。但单伍知道。
当时宴会上有个出版商老总的儿子,算是单伍的半个师弟。沈南逸从未将任何小情儿带出门,魏北是头一个。
师弟将宴席风波添油加醋地讲给单伍,说什么这小孩儿是真漂亮,但也是真不懂事。年轻时谁都曾锋芒毕露,傲气是把双刃剑,可要看时机。
你红了,人设立得好,那别人讲你是淡泊名利,有范儿。没红之前,什么狗屁傲气,压根不值一提。
在这圈子要想出名要想走下去,不会做人真不行。
宋明启虽然跌了面,沈南逸才是被戳后背的那个。文圈里传得沸沸扬扬,讲沈南逸玩了十几年,还是只看脸、养花瓶。讲沈南逸品味不行,那么多知情懂趣的男孩不要,居然引荐魏北。
有些话,明里暗里大家都清楚。只是见了沈南逸,依然满嘴:南哥独特,喜欢尝鲜,喜欢辛的辣的。庸俗不入眼。
“你这脾气是得改,老沈带你去,摆明了在扶持你。”
“博得所有人开心,你未来的路就好走。博不到,你只能期待命运垂青。”
单伍说得很隐晦,拨开那些收敛起来的直白,一字一句都在批判魏北太蠢。
那天在座之人,与沈南逸与沈家,多多少少带着枝叶关系。不看僧面看佛面,沈南逸说要帮忙捧个人,都是小问题。很简单。
那是第一次机会,可魏北没抓住。
“我只是说了该说的话。”
魏北垂眼,头顶对着单伍。发丝柔软,令人也心生柔软。
镜湖宫对面是一片人工湖。此时雨水笼罩,绿树山峦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竟有些像海。
房间正对湖泊,风吹得窗帘翻飞。天幕变成铁灰色,水珠子连成线,击落在窗台。水花乘风,飘进屋内。
烟味混着淡去的精|液腥味儿,魏北忽然打个冷颤。
单伍意识到自己口吻过重,盯着魏北不再讲话。两人一躺一坐,年轻人好看的背部曲线映着床头灯光。暖融融的,像极了港风电影镜头。
片刻,单伍忽然提了提嘴角。他薄薄的嘴唇一动,将匕首扎进魏北心房。
“时间过太久,我也记不清。但我总觉你像一个人,可能有十六年了吧。”
“晏白岳,这名字你应该没听过。”
“沈南逸的初恋,据说是他求而不得的真爱。”
魏北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离开镜湖宫,记得床单上被他烫出的烟洞,记得单伍给人打电话安排魏囡的学籍问题,自然也记得,单伍说:沈南逸二十四岁出版的第一本地下书,好像是写给晏白岳的。
这事儿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正直地下出版物兴盛期。按理说沈南逸犯不上,他示爱也好,怎样也罢,很有些出版商要签他的稿。
最终没走正规渠道的原因,是书内淫|秽情节太多,故事隐喻更多。有些句子单拎出来看,没点背景的人估计得牢底坐穿。编辑要沈南逸修改,沈南逸拒绝。
“这是写给白岳的书,我不希望有任何残缺。”
单伍是在那一年,对沈南逸有了印象。那时查得也不严,地下出版很容易流通。不过鉴于沈南逸年轻,没有特别高的知名度,印量极少。
后来两人是怎么分开的,单伍不清楚。拥有那本书的那批读者,如今十几年过去,大概也忘得七七八八。然后往事随风,再无人提及。
沈南逸真正出名,是在二十八岁,与晏白岳分手的第四年。
他火了。
凭一本《一半是偷,一半是情》。
这本书至今摆在各大书店的畅销架上,写一对男女各有家室,与各自爱人貌合神离。灵魂交融和肉|体的满足,使他们在道德价值观的枷锁下,一次次偷尝隐秘刺激。而基于家庭也好,世俗眼光也好,他们并不选择为爱离婚。
书的结局也很妙,这对男女并未受到惩罚,也没有遭遇揭露。他们依然在各自的生活里游走,走向更长更远的岁月里。
争议很大。无论是道德卫士,还是浪漫文人,就这本书展开激烈讨论。
可沈南逸对此不说一句,“文名是白岳定的,大纲和情节是他喜欢的。我只负责写出来。”
雏形诞生那年,是他们相遇的十八岁。
好似这本书的面世,代表了一段岁月的终结。
而有关这书的背后故事,魏北如今才知晓。
原来也不是无情之人,魏北想,只是扑了一场空。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其中之一是爱而不得。
这样讲,倒说不清他们之间谁更可怜。
魏北走在街上,不晓得该回家,还是该去哪里。沈南逸那里,已不能称之为家。还有几个月,他便要搬出去。只能是寄住,是落脚点。
魏囡在医院,奶奶在养老院,魏忠国应在哪个工地。魏北忽然觉得,风声很大,城市嘈杂,耳内轰鸣。
他孑然一身。孤独像围墙。
雨停了有些时候,街上霓虹跌倒在地上,积起的水滩反射亮光,像要反射到宇宙,去到七百年后。车水马龙,城市喧嚣。路边的广告牌正在挂新海报。
那上边的人,是辛博欧。今年才迈步二十岁的男孩,笑起来简直无与伦比。
魏北就站着看了会儿,鞋尖踩在水里。濡湿。
看了会儿他就走,没什么想法,又有很多想法。似麻,理不清。
是羡慕。
魏北离开镜湖宫时,单伍还跟他讲了另一个提议。
“不如你把魏囡接过来,以后我来养。叔叔没有后代,可以待她如己出。我能给她好的医疗,好的成长环境。”
“你以后离开沈南逸,过得也能相对轻松些。”
你是不是老早就在打我妹的主意。
这句尖言刺语到嘴边,魏北硬生生地吞回去了。他终于学乖,不再“任性”表达。
他只是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单伍。
单伍明白,他看透魏北,像看透一出简单的戏剧。
“你可以再想想。小北。”
思来想去,脑子里却是晏白岳三个字。魏北穿梭楼宇间,他却在幻想一个未曾相识的陌生人。幻想他的容貌,幻想他的魅力。
身边人群来来往往,魏北后知后觉,他自始至终都未曾在谁心中留下痕迹。
二十出头的年纪,别人正在为理想与爱情抛头颅洒热血,而魏北只敢说一句,狗屁。
别人都在这城市里造春秋大梦,风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灌入肺腑,快乐得可以踮起脚尖,蹦上一蹦。
而魏北捏着兜里的烟盒,踩着地上水滩,一路前行。
夜间有跑车飞驰,音响放得堪比卖场:有一个人能去爱多珍贵,没关系你也不用给我机会*。
魏北驻足听了会儿,忽地开始内心发慌。不该是这样,他甚至不该去想沈南逸的过往。他忽然可悲发现,多年来他小心翼翼不去碰,千方百计不敢沾惹的东西,是躲不掉的。
就像魏囡许的愿,希望哥哥可以有人爱。
原来真是这样。
他说不清嫉妒还是羡慕,对辛博欧,对沈南逸,对那个完全素未谋面的晏白岳。
有一个人能去爱。多珍贵。
魏北活了二十三年,从未有过一次这般体会。
他想爱,想被爱。又不敢爱,不敢被爱。小心翼翼地渴求着,感情来时又唯恐避之不及。所以他抓着,拿着,擒着一颗红透的心。
在等待。迷茫地等待。
沈南逸的书里,有很多描写爱情的句子。其中最叫魏北深刻的,反而是最质朴、毫无修饰的那句——
爱无理由。
它叫你失去理智,叫你不可抗拒,叫你再看他一眼,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