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皮犬类(4)
冯逍呈一只手松开我的嘴,但仍骑在我身上,另一只手的虎口依旧牢牢卡住我的脖颈。
他紧咬住牙关,憋得满脸通红。
明明被他压在身下的是我,被捂住嘴巴喘不过气的是我,被辱骂讥讽的还是我。
可冯逍呈的表情,那种从后槽牙里挤出来的凶恶羞愤,仿佛他才是被狠狠羞辱的那个人。
过去邱令宜经常劝我少流眼泪,对眼睛不好,而且金豆豆掉得多,就不值钱了。
我不信。
不然怎么都说会哭的小孩有糖吃,每次我一哭,她就没辙。眼泪就是小孩的武器。
八岁的我是小孩,十岁的冯逍呈也是小孩。
我伸出手,想要替他擦净眼泪,像邱令宜总做的那样。
可我不太敢。
因为前一秒,冯逍呈还因为我盯着他发红的眼睛看而恶狠狠地瞪我。
出于同病相怜而生出的义气,以及为了自身安全考虑,我咽了下口水,拿舌尖顶着我那颗摇摇欲坠却十分顽强的小牙。
再次吞咽一口,我又想到,那天我被邻居小孩群殴,冯逍呈冷冷地骂我是废物,第二天却拽着我去将那几个小孩堵了,打得他们鼻青脸肿。
他嫌我丢他的脸。
按他的话说,我这个被送过来的拖油瓶,是给他出气的,可不是别人家的受气包。
想着,我把心一横,张大嘴巴示意冯逍呈看过来,将那颗不敢亲自拔去的小牙指给他看。
然后哄他说:“你别哭,我有办法让你妈妈回来。”
我先挣开他站起身来,随后拍拍冯逍呈的胳膊,抓住他的手腕催促道:“先把我这颗牙拔下来!再告诉你。”
他先是不耐烦地皱起眉,居高临下盯住我触碰他的那只手,然后又应了声“好”。
有迟疑,有嫌弃,下手却没有仁慈。
眨眼间他就将那颗折磨我数天,迟迟不肯自然掉落的小牙一举拔下。
太疼了!
我吸了吸鼻子,忍痛在他质疑的目光中用衣摆擦干净小牙。然后,将我那颗洁白无暇的乳牙虔诚稳妥地放进他的掌心里。
按照邱令宜曾经告诉我那样哄他。
只是,当冯逍呈听清我说的话后,脸又迅速垮掉,如同烧焦的锅底一样发黑发臭。
“逗我呢?”
“邱寄,不对,小白痴,你他妈不会真是个智障吧?”他又开始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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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姚抛弃冯逍呈跑路,我是顺带丢下的包袱。这样大的热闹,不到中午便已在周边传开。
她带走所有属于她的东西,甚至工厂都卖掉折算成人民币带走,小到连只耳环也没留下。
可那么大一个冯逍呈她没看见。
其实早应该猜到的,一切有迹可循。
昨天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蒋姚给冯逍呈擦汗的纸巾,增添的新衣,饭桌上夹的排骨……还有睡前加热过的那杯牛奶,都在说别离。
彼时,我凑巧还窝在冯逍呈房间里,听着他打游戏的声音,借阅他收藏的一系列漫画。
冯逍呈被放养惯了,言行简直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自由,无法无天。
他宽以待己,严以律人。
自己将书看得皱巴巴,却不准我离开他的视线,扬言有任何损坏都要我好看。
蒋姚端着杯牛奶走进来,催促,“不早了,都去睡觉。”
她只端了一杯牛奶,自然被冯逍呈接过去,他“咕咚咕咚”喝掉一大半,然后将剩余半杯横到我面前,“喝不下了。”
我确实羡慕他现在有妈妈照顾,母慈子孝,因而无法控制我的目光。但我不想咽别人的口水。
可冯逍呈的手不动。
最后我只好伸手接过来,喝尽了,还故意喷着奶星子冲他笑,“谢谢哥哥。”
他果然愣了下,掀开眼皮看我,没说话。我回他一个鬼脸,便跑开了。
离开房间时,我听到蒋姚的声音,“呈呈会长到多高呢……”
回头看到她半抬起手臂的背影,遮挡住冯逍呈,似乎在抚摸他的发顶。那时,我觉得这画面温馨的刺眼,遥不可及。
与我隔一层浓雾,雾罩住我,又深又长。
此刻,那层雾气又弥漫过来,笼在冯逍呈身上。
冯逍呈原本站在蒋姚的房间门口发呆,骤然又转眸,盯上角落的我。
面上阴云密布,眼里是明晃晃的不悦。
原来恍惚间我没藏住事,将内心的想法都说了出来,“冯逍呈,我也想我妈妈了。我想回家。”
我像一只被洗净脱毛的肥鸡,被他挂在秤杆上打量,甚至因为惯性来回晃悠。
不自在地垂了眸,我拽着衣角,心里也太不高兴。
我为什么要感到心虚?
蒋姚离开了,我不应该回家吗?
沉默中,我一根手指无自觉地在布料上抠来抠去。良久,肚子率先抗议,打破了沉默。
“先吃饭。”他终于挤出几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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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逍呈比我想象中要聪明一些。
他的考试卷让五岁时的我来答也出不了那么低的分。而五岁的我对牙仙子的说法还是深信不疑的。
可没想到冯逍呈没有接受我的乳牙,也不愿意向牙仙子许愿,还反过来骂我是白痴。
但他大抵还是有所触动的。
或者说,我变成一个依赖他的笨蛋,会让他对我更好一些。
具体表现在午饭时,我主动多吃米少夹菜,他将装牛肉的打包盒往我这边推了一下。
我没有办法不惊诧。
这举动与他昨晚霸道地分我半杯母爱不同,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他竟然还分心照顾我。
虽然只闷闷地挤出一个谢谢,但我在内心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带冯逍呈一起回家。
只要他能答应我管住他的嘴,我就邀请他去我家住。蒋姚离开了,邱令宜总该接我回家的。可他说话实在难听,我不想邱令宜伤心。
因此,吃完饭后我就一直思索该怎么和他开口,才能不挨骂不挨揍。
冯逍呈先前发疯的样子,我还没忘记呢。
房间里,我正坐在床边苦恼着,冯逍呈直接打开门走了进来。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我嗖地低下头,盯住脚尖发呆。
他二话不说抬脚踢我悬在空中的脚,力道却很轻,我看见自己的脚在空中晃荡几下,拖鞋啪地落到了地上。
他看起来不像在生气。
这样想着,我忍不住抬头看他,对着他笑,心里想的也要脱口而出,“你跟……”
“邱寄,你滚吧,滚回去找那个小三,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没用的拖油瓶她要是不要。”
他对上我逐渐睁圆的眼睛,唇边扯开一抹讥笑,随后低头,一脚将我那只拖鞋踹进了床底。
我嘴边没说完的话被他硬生生挤兑回嗓子眼,堵得我喉咙发麻,鼻尖也感受到一阵止不住的酸涩。
冯逍呈继续说:“不管她要不要,我都不要了。”
我太没用了。
直到他转身,我也没能开口回嘴,只气得发抖又发软。终于在他出门前,我抬脚取下另一只拖鞋向他掷过去,他仿佛没有痛觉似的,被砸中后脑勺却连停顿也没有。
“我讨厌你,再也不喜欢你了!”我也是有脾气的。
冯逍呈闻言回头看我,这时面上连讥讽的笑容也没有了。
停顿片刻,他骤然转身疾步走过来,伸手抓我,“我用你喜欢?要你来讨厌?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啊。你妈不要脸勾搭上别人的老公才有的你,你说,她够不够贱?如果不是我爸放心不下你,你以为我愿意搭理你?”
根本无法反抗,我被他扯着衣领往外拽。
我害怕这样的冯逍呈,除此之外,还很伤心。毕竟昨晚那声哥哥是真心的。
被拉到客厅时,我便放弃了反抗。见我识相没有挣扎,他也松开些力气,转而扣住我的手腕,始终一言不发。
我脚上没有穿鞋,被花园里的鹅卵石硌得好疼。可我没有出声,因为我知道,不会有人心疼。
他的手伸向门锁,正要打开,大铁门旋即发出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