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页(67)
自那次婚礼上失控,他便知道六年的时光也不足以让他放下,即便这个人曾与他人一起,即便这个人……太多太多了。涂佐柘留给他的记忆太深刻,两年在外流浪的时光不曾让他忘却,四年的光阴如何相互回避,他都放不下。
他就是放不下。
“睡吧。”
涂佐柘闭上眼睛打呼噜的同时,杜哲望着他的睡颜,叹了口气。
睡吧,睡醒以后,我带你们去见我父亲。
第43章
涂佐柘术前紧抓不放的药物,此刻躺在杜哲的手心里,指尖触摸着上面透明塑料的凸起,圆润光滑的塑料下是黄色的小药丸。
他数了又数,这里一颗都没少。涂佐柘根本就没有吃药,但他已经做好吃药的准备,根本没有想过要给他时间,杜哲这样想着。
两个小时内,他找了四次王医生,请求他口述当年涂佐柘生产极大损伤的病历。王医生极为顽固,坚持必备的职业操守,执意认为与医院系统相连接的户籍系统、婚姻系统皆没有他的姓名,他不是家属,没有义务告知病人涉及过往病情的隐私,请杜哲不要再为难他。
第五次准备进去王医生办公室时,王医生正在收拾桌案上的资料,与另一名医生进行交接班的工作。王医生脱下白大褂挂在衣帽架,推开门后杜哲立即大步一迈,堵在他面前。
杜哲知道会无功而返,可他总要试试。怀孕时被殴打成那副模样,生产时又会遭受如何的凶险?他想知道,他迫切的想知道。
王医生上了年纪,两鬓霜白,笑起来时,眼尾上的几层褶皱微微扬起,打量着面前的杜哲。
对面的青年由里而外透着一股寒气,白色的运动装上沾染鲜血,被倾天而下的雨滴晕湿,成了大片粉色的图案,而他精致俊朗的脸上,布满血丝的眼眶里闪烁着晶光,向他投去的目光里写满哀求。
杜哲与自己儿子差不多年纪,王医生不忍心见他如此,轻声安慰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他的户籍是独立的,里面只有他一个人,虽然你这个朋友对病人很上心,但我作为医生,还是不能透露。”
“只有他一个人?”杜哲再次捕捉到与自己信息不匹配的地方,如果他没记错,几年前的那叠资料里,涂佐柘的户籍上赫然有涂用的姓名。
他想不明白,急急追问道:“你是说户籍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
“嗯。”王医生说道,“他这几天都要留在医院里治疗,你要是知道其他家属的联系方式,不妨通知一下,护工照顾得再细心,也不及家人的关怀。”
——检测数据显示,你一直都在过量吃药,再晚点来你就没命了,你这种状态吵着要出院,死在路上谁负责?家属呢,我要跟他聊聊。
——我女儿才五岁……
——除了你女儿就没人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嗯,没有了。
医生不知道,连五岁的杜伊柔,户籍都是落在他杜哲的名下。
走廊上的人来来往往如虚无的幻影,幻影穿过站在原地的杜哲,四处冰冷的的光芒聚集到前方,显现出几月前孤零零的病房里,躺在床上的涂佐柘与医生数月前的这段对话,说的每一个字在空中飘荡,捉摸不住,不敢拼凑成完整的事实。
这不是他所知道的事实。
他所知道的事实,是涂用与涂佐柘相依为命,感情良好,他所知道的事实,是涂佐柘佛口蛇心,花言巧语,以感情为筹码取得他的信任,是涂佐柘贪慕虚荣,爱钱如命,与涂用联合起来,骗取钱财,让他父亲深陷牢狱之灾。
所以,躺在病房里的人是谁?
录像里所有的景象一帧一帧地复刻在脑子里循环播放,昏暗下的颤颤巍巍站起来的身影、指尖到手臂上的大块淤青、沙哑虚弱的嗓音,除了趴在地上露出的灿烂笑容,他通通都不认识。
向着病房的方向,一位阳光灿烂的少年遥遥地将他望着,一路上棍棒往少年身上无情地招呼,少年的唇角开怀上翘,面容渐渐失去该有的生气,小圆脸一点点瘦削凸显轮廓,颜色各异的伤痕一点一点地添在肌肤上。
向他迈去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杜哲走得缓慢,生怕走得太快,这些过往夺走他最后的朝气。
他终于来到路的尽头,少年的上方有一团乌云,天空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少年浸浴在雨中,唇角的一抹嫣红,随扬起的弧度,像雨过天晴的彩虹。
他还在笑着,但他的笑很刺眼。
刺痛了他的心。
杜哲停在病房门前,透过矩形玻璃窗,望见护士正在收走涂佐柘的输液瓶,被护士握在手心里的手背青筋凸显,手臂干瘦无力任人摆布,而他几月前认为涂佐柘不配合医生护士,是如此任性。
他这么瘦,针刺进去的时候,很疼吧?会不会直接刺到骨头?连护士都晓得小心翼翼地处理,他怎么就对涂佐柘说出那样伤人的话语。
护士推着小车出来,阻止杜哲进去,说道:“我们医院有规定,已过了探视时间,非家属不能进入。”
杜哲两耳不闻,往前一步。半秒后,红色的警戒线亮起,直接连到医院的保安处,两名保安匆匆赶来,想要阻拦不配合的人。
红色的警戒线持续闪烁,杜哲站在原地安安静静的,忽明忽暗的红色灯光里,衬出他脸上一片苍白。
“你不是他亲属,非探视时间不能进入,杜先生,听明白了吗?”护士的语气十分严厉,目光凶狠,拿出势必要坚守医院守则的阵势,挡在病房面前,阻止他闯入。
医生与护士的话语,这条透明的红色警戒线,闪烁的灯光,不停地提示他,他什么都不是。
只要不是家属,连迈过这条警戒线的资格都没有,自然也没有资格知晓他几年前的病情,没有资格查看他的病历,没有资格留守在此处照顾他。
忽然之间顿悟,他向后退一步,警戒线的光芒不再闪烁,对戒备满满的护士笑了笑:“嗯,我明白,我不是他家属。”
“那我在外面等他可以吗?”
护士回答只能在门外,两个保安警告后离去。杜哲在门口观望,可是隔着的又何止这一道门?
他在外面稳稳地站着,护士轮过几班,替睡姿奇特的涂佐柘换过位置,杜哲不敢松懈半分,眼见着涂佐柘总是睡着睡着便挪到床边缘,棉被卷成一团,半边身子悬在半空,可他却浑然不觉危险,睡得安稳,呼噜震天响。
杜哲连忙喊来护士,两名护士合力将涂佐柘推到床中央,无可奈何地摇起床栏。杜哲担心铁质的床栏抵触他瘦骨嶙峋的背部,如果他没记错,涂佐柘背部有未散尽的淤青,大概是几年前受伤残留的痕迹。
而他之前还以为是涂佐柘朝三暮四寻找刺激导致的。
心乱如麻,一天之内接受到的信息过多,导致脑子里一片白茫茫,他只顾着在原地笔直站立,不放过里头的一点动静。
涂佐柘大概也觉得不舒服,一直反手摸着背部,滚来滚去,睡不踏实。
衣物随着他的动作被掀起,凸起的脊椎骨延伸到腰部,长期贴膏药的地方印出好几块不规则矩形区域,目光所及,无一块完好的肌肤。视线顺着手势往上,一条狰狞的疤痕附着在皮肉上,长度可观,形状丑陋,他原本以为是涂佐柘坏到无可救药的产物。
缝针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时针滴滴答答地踏向三时,涂佐柘坐起身来,小拳头使劲儿揉眼睛,光溜溜的脚丫子在床边晃荡,半晌后四处找寻着物体,攒起枕巾来到门口。
杜哲见他的步履缓慢,腿部似受到重伤,一瘸一拐地来到门前,露出的小脸茫然望向前方。
两个人身高相仿,隔着玻璃窗彼此对望,杜哲的目光锁紧,涂佐柘一直在深呼吸调整笑容。
可涂佐柘的笑容是刀,兵不血刃地将他的心,割成一片片不成型的肉糜。
涂佐柘时不时地挠头,几次举起手,又想到什么似的,放下手。
杜哲不清楚他想做什么,涂佐柘终于下定决心,重重地敲门,问道,我可以进来吗?